笔下文学

二十七（第1页）

时光在北海四季轮回的梢头，绿了又黄，黑了又白。时光打磨的世界就是这样，繁华时，鸟语花香，蝶飞蜂舞；凋谢时，满目疮痍，到处一派死寂的景象，让人心生悲凉。日升月落的岁月，从花草飘香开始到雪花狂舞之际，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时间用无形的刀，在苏武的脸上刻下了道道纹痕；同时，它还以神奇的魔力，涂染着苏武的长发，使它一层层地变白。

从出使匈奴那天到如今，扳着指头算起来，苏武死一场活一场，在匈奴的荒芜之地已经迎来了第十五个冰天雪地的严寒冬天。

昨晚刮了一整夜的风，风像野狼一样抓狂，怒吼的声响搅扰得人一夜无法安睡。天放亮时，苏武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嗽下，颤抖着身体。他困顿的躯体再也没办法躺着了，只得慢慢地坐起来。为了不惊醒熟睡中的云朵和已经五岁的儿子通国，他悄悄地拿起了自己的衣袍。

走到帐篷门跟前，苏武这才穿好了皮袍。之后，一把抓住节杖，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帐篷，来到了后来续建的一处小帐篷里。

为了招待经常来这里的乡亲，苏武和云朵在原来搭建的帐篷前面又续建了一顶小帐篷，还安置了石桌石凳。在冬季来临之前，云朵还为这些石头家具编织了厚厚的草垫子，坐在上面，还能嗅到葛藤的香味。

这方小帐篷，前面是没有遮挡的。苏武出来往石凳上一坐，极目远眺，就能够看到北海荒原飞雪弥漫的壮观景色。

风收起了狂傲的劲头，这会儿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大清早的雪原，除了静幽幽漫天飘飞的雪花外，世界白净朴素得恰似一位出尘的女子，令人不由得心生感动。

雪花曼妙的舞姿柔软又冷峻，每一片都以不同的娇容带着同一个梦想从天而降。每一张好看的面容倾心而下，不知是为了今生的夙愿，还是为了前世的约定，总之，铺天盖地地来了。这些冬季里最美好的精灵，把命运交给了季节，在由水变成雪、由雪化成水的过程中，它们要经历怎样的涅槃才能得以重生啊！

无论是落在枯草丛中，还是委身于土坡之间，抑或降到水潭里，它们迥异的宿命在感受着相同的消逝的危机。谁能说雪花不是和人一样，同样在岁月的眸子里飘荡，最后还要陨落在时光早已设置的深渊里呢？

外面大大小小的土梁石头山坡，此时在渐渐明亮起来的光色下，被一床厚厚的雪被盖严了，那美好洁白的样子，像童话里的景色，使人的心境也跟着一派亮白。

雪让平日里嶙峋的地方都变得温柔起来，远望过去，世界只有雪的纯粹和柔情，白色已经遮盖住了一切丑恶的东西。那些突兀的峭壁悬崖也不那么狰狞恐怖了，满眼都呈现出童真般的神奇景观。

雪花从不问及人间的冷暖，一来到尘世就一味地痴迷于飘飞。无论是大的小的，都怀揣一种愿望，那就是将自己飞成花的样子，舞动成蝶的态势，既痴情绵绵，又留恋所有的过往。

苏武斑白的长发被雪一映照，就镀上了一层虚虚实实的银色，这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他遥望南面中原的方向，想到了遥遥无望的归期，心绪时而焦躁不安，时而一片锦绣。

十五个寒来暑往和日升月降，使苏武手中的节杖已经明光发亮，闪闪的油光时常呈现出要讲出人语一般的灵性来。苏武的双眼也几乎要将南方的上空凝望出一尊神灵来。

苏武每每念想起有家不能回的现实，就抑制不住内心的思念之苦。在灵感来临之际，他不由自主地诵念起一首涌上心头的诗来：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咳咳咳……苏武又被一阵阵袭来的咳嗽憋得脸膛通红，气喘吁吁。

强烈的咳嗽声惊得早已开始为苏武熬药的云朵忙掀开帘子，端上热气腾腾的药汁出了帐篷，来到了苏武的面前。

“瞧瞧，你这样多伤人哪！天这么冷，你还早早地起来坐到这儿，受了凉，怎能不咳嗽！”

云朵心疼地抱怨着苏武，同时赶紧递上熬制好的汤药。

“快喝药吧，别再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了。”

苏武接过中药汤，一仰脖，咕咚一饮而下。之后，他抹了一把胡须，问云朵：“夫人，你知道我刚才吟诵的是谁的诗吗？”

“不知道。”云朵抿嘴摇头答道。

“我刚才思念故乡，好像回到中原了一样，突然想到了二十三年前，远嫁到乌孙的江都公主刘细君，那就是她作的一首思念故乡的《悲秋歌》啊！”

苏武说着说着，眼睛一热，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那个时候，圣上为了联盟乌孙共同抗击匈奴，就把江都王刘建之女细君公主嫁给了乌孙王。公主在异地他乡，日日夜夜思亲念故，作了这首《悲秋歌》，以抒发自己怀念故乡的心情……”

听了苏武的讲述，云朵内心不由得对这位不曾谋面的大汉公主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