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数的削薄,相对距离会不断减少。不久之后,应答机传来了46亿年之前蓝色星球刚刚凝结时发出的引力波数据,并随时间拉近,直至此时此刻。这些引力波数据中埋藏着这颗星球的全部历史。
科学家转动手柄,数据化为可视模型在不住翻页的屏幕上出现,从一团被灼热熔融物质包围的铁镍核心开始,到地表凝固收缩形成高山与低谷、释放出气体形成大气层,直至冷却后的星球被太阳捕获,在阳光照耀下,原始蛋白质以原核生物的形态蓬勃繁育起来。
翻页屏幕定格于一只碧绿的蓝藻,科学家困惑地盯着碳基生物的雏形,缓缓转动手柄。
稳定的自转与公转使陆地凝聚,接着一颗流浪的小行星被蓝色星球俘获成为卫星,磁极移动,潮汐产生。在飞速向前的时间里,巨型彗星撞击地表化为生命大爆炸的第一响礼炮,水填满山谷,气凝成天空,海洋中生物彼此吞噬、幻灭,首先踏足陆地的先行者向着冥冥中的观察者抬起头颅。
接着科学家的手只轻轻转动四分之一圈,一颗如蓝宝石般璀璨的星球出现在眼前,直立行走的猿猴后裔劈开山峦建立城市,将生命洒向大洋每个角落,第一枚火箭艰难地离开大气层,下一瞬间就有飞行器越过柯博伊带飞往深空,蓝色星球像朵成熟的蒲公英,向周围散布着小小的飞行物体,红色星球很快出现蓝色的霉斑。
突然间,碳基生物的历史终结了,蓝色星球化为如今的模样,拖着残破的身体在轨道上漂浮,科学家不得不倒回一段历史,放大画面,仔细寻找那个决定性的刹那。借助生命计量表的帮助,他找到了某个凝固时间里、那座名为琅琊山的山峰下面、星球唯一幸存者AHCZbj-033的身影。
那个时刻,生命体正进行着维护山体的工作,与现在别无二致,只是那时它看起来年轻很多,而山,也雄壮很多。它居住在一个金属制成的蛋型房间内(也可能是它的外甲壳)通过阳光获取能量,它有很多同类,可彼此之间并无交流。它的工作也包括向碳基生物介绍琅琊山的基本常识——两类生物大致处于共生状态。
接着,一颗体积极小但质量极大的彗星高速击中琅琊山。彗星几乎不受阻碍地击穿蓝色星球,带着地核的铁镍元素从星球另一侧喷出,消失于茫茫太空中,重元素喷流形成了30000公里高的金属尖刺,接着被引力弯曲折断,一部分坠回地面,一部分碎片在轨道中慢慢冷却。地表在沸腾,红热的液态硅酸盐从创口涌出,堆积成1000千米高的瘤状物,海洋蒸发,下起一场灼热的雨。
很久之后,大雨停歇。蓝色星球丢失了二十分之一的质量,水填满了彗星射入所形成的4000千米半径大坑,使得半个星球呈现湛蓝的球面,而射出点则隆起硅、铁、铝氧化物构成的巨瘤。
又是很久之后,瘤状物顶端最大的一块岩石脱离母体坠落地面,断面中露出小小的金属外壳。AHCZbj-033离开居所,并没有因为环境变化而感到迷茫,或者思考自己幸存的原因(碳基生物或许将之称为莱顿弗罗斯特效应,剧烈蒸发的气体极端巧合地形成保护膜),它在短暂适应低重力环境之后,开始在瘤状物表面建造新的山体。与曾被称为中国安徽省滁州市的地点相对,相隔整个地球厚度的另一侧,是阿根廷圣大非省圣赫罗尼莫县,然而这两个地名对AHCZbj-033来说没什么意义。它的出发点非常简单:
工作的场所不见了,需要造一个出来。
琅琊山不见了,就造一座琅琊山吧。
科学家长久地沉默着。他知道蓝色星球终将毁灭,而生命体的寿命远支持不到那一天,但他尊重这位新朋友的选择。对他的族群来说,生命始于及终于彼此的联系,而蓝色星球最后的生命体则拥有更无意义但更加坚定的目标。
他敬重地用稳定的短波发出临别问候:
「我要去寻找其他生命了,那么,再见。祝你不孤独。」
「再见,欢迎您再次光临。」
生命体用锈迹斑斑的上肢拍打一块岩石,试图把它嵌在山体的缝隙中,它向探测器的方向转过头来,用破碎的显示屏致以七种颜色的问候。
科学家驾驶探测器离开琅琊山,离开蓝色星球,离开太阳系。在两颗恒星之间的漫长黑暗里,他孤单的心爆裂了,身体化为40枚芽孢和它们赖以生长的有机质。在到达下一个星系之前,它们会成长为一个喜爱彼此交流的群体,在吵闹当中各自找到生命的意义,接着因为无法忍受共处,像蒲公英一样四散与宇宙中,各自寻找新的交流对象。
生命是短暂的聚会和无尽的孤独。
在神智消逝前,科学家非常羡慕那位能够享受独处的伙伴,他希望自己的托生族群中,有谁能够得到这种无上的超脱。
当然,分别之后的事情,AHCZbj-033不会知情,也不会在乎。
因为安徽滁州保洁-033号机器人拥有自己的生命哲学。
「灯笼河,河笼灯
手头纸,天上星
一摇一晃到龙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