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小唱着这样的童谣。
每年农历正月三十的傍晚,全镇的小孩子会来到灯笼河边,把红色的对联纸叠成小船,放上神案上烧剩的蜡烛头,望着西方,等太阳从三岔裆最低的那座山头落下。天黑之后,我们点燃蜡烛,把纸船放进灯笼河,目送船儿在水波中一摇一晃,消失在晨昏交错的山影中。
人们说最晚沉没的那艘纸船,会载着人世间的烟火气到达龙宫,让龙王保佑镇子来年的丰饶与安宁。灯笼河是这片山区唯一冬季不结冰的河流,传说中它一路流向东海,日夜不停。
而我从没有为镇子祈祷,我点燃烛光的时候只想着一个名字:海青。
我和海青最要好的时候,他穿着开裆裤漫山遍野乱跑,我光着屁股在后面狂奔。后来长大一点,发觉男女有别,我只能远远瞧着他铡草、喂牛、编花环,坐在草垛上装腔作势抽着小卖部里散卖的香烟。再后来,他们四个人去灯笼河玩水,三个人惊慌失措地跑回家,海青消失在幽深的河水里,留在世上的所有痕迹只剩岸边一只湿漉漉的拖鞋。
人们说龙王喜爱这个镇子,那海青一定在龙宫做客,玩得开心,忘了时间。我在纸船上写下思念他的话,每年给他寄去,可他从没回信。
二十岁那年我离开灯笼镇,在城市的床上做梦,还经常能见到冬季雪原里流淌的灯笼河。
我在港口城市的大学工作,成为一位生态人类学家,你知道那些年地球各地发现异人类的消息,我导师的研究方向是太平洋深处的海人,那些开始与人类接触、但从不露出面容和真实意图的奇异生物。
直至那天,海人的奇异船只在中国舟山登陆,用古老的旗语告诉人类:「我们开始对话吧。」
导师带着我飞速赶到现场,在人潮之中,聚光灯下,金属与珊瑚的平台上站着海青,十二岁那年从我生活中消失的海青,穿着厚重鱼鳞外壳的海青,海人的外交官和唯一代言人海青。
他用我熟悉的声音说着陌生的话:「海人来自海底,在百万年前选择了与智人完全相反的生存之路,在此刻,海人相信平等对话的时机到来了,因为地球即将面临危机,来自地幔深处、古登堡不连续面的液态潮汐异常升高,史无前例的地壳变动将摧毁整个地球生态圈,此时所有人类的亚种必须抛弃恐惧与戒备,开始合作。」
生活一下子变得混乱而忙碌。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终于单独见到海人外交官,拥有五分钟独处的时间,我压抑着所有的回忆与冲动,用家乡话问了他一个问题:「海青,你还记得我送你的拖鞋吗。」
他沉入灯笼河时穿的那双蓝白色拖鞋,是我送给他的,他留下的那只鞋,我一直收在衣箱深处。
他沉默了片刻,用清亮的眼睛望着我,用与外表并不符合的成熟语气说:「对不起,我无法挽回脑死亡者的记忆,这只是一具适合陆地和海洋的身体。是海人的『外壳』。」
两个月后,我回到了灯笼镇。
正月三十的傍晚,灯笼河边的雪地没有一个脚印,镇子已经疏散,我点起今年今日唯一一盏烛火,把纸船放入水中。河水缓缓流向东海。我关心人类的未来,可我太庸俗,又渺小,没法思考那么宏大的命题,我所能想到再与海青相会的唯一方法,是亲身到达传说中的龙宫。
为外交官,那还是生存吗?
可如果只能活在懊悔里,又算什么人生呢。
我抱紧那只鞋,走入水中。
屏幕上出现穿正装的老人,白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对镜头,他似乎有点紧张。
「我叫张沐阳。」他清清嗓子:「这是我的临终遗言。」
「脑神经学科学家,七十四岁,死于胰腺癌。我后半生在大学建立脑神经科学实验室,致力于大脑与意识关联性的系统研究,而我的前半生,止于22岁发生的车祸。」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左侧。
「22岁大学毕业那年,我与刘亦雪定下婚约,准备在国内结婚,然后共赴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继续学业。11月7日,我们乘坐的出租车与对向驶来的公交车迎面相撞,刘亦雪当场死亡,我只受轻伤。」
「我不想用情绪化的语言描述此事,总之,这场车祸改变了我的人生观。」
「为了尽可能获得资历与资源,我在处理完刘亦雪的丧事之后如约赴美进修,29岁时取得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博士学位,博士论文《大脑的『观界』构成及驯化》获得国际脑研究组织凯默里基金会IBRO-Kemali国际奖。」
「我回到中国,得到这所顶尖大学的职位,建立并领导脑神经科学实验室,拥有丰厚的课题资金和人力资源。」
「截至今天,实验室发布的所有研究成果,都只是我真正课题之外的衍生产物,我所进行的试验性工作是绝对保密的,即使对实验室中的助手与研究员。」
老人端起水杯,润了润干裂的嘴唇。
「我想与你们讨论人的本质。」
「此前我们认为记忆是人的决定性因素,它标记了人类个体的经验、属性与社会位置,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