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有财也在想,这话到底该怎么说。
车内太静了,两人身前的案几上,热茶杳杳飘起白又薄的烟。
“不瞒梁县令,我确实如刘元所说那般,恨透了孙家人。”孙有财此时很是平静,眉目平和,与平时市侩的俗样截然不同。
像是卸掉了表面虚伪阴险的商人伪装,露出内里的干净坦然来。
梁温没急着接话,她在等他的下言。
“孙家人丁兴旺,却也是个腌臜污秽之地。我的生母是父亲的通房,当时主母才过门,对她们通房妾室用尽法子打压,我生母是个有野心的,她自是不愿一辈子这样老死在宅中。”
“于是她绞尽脑汁,想尽法子,终于在主母怀孕时寻到机会,给我父亲下了药,事后父亲震怒,将她打发到庄子上,但没想到一月后庄子来报,我生母有孕了。”
孙有财自嘲地笑了下,眼睛看着手中那杯热茶,想起那个瘦弱的身影。
“但她太天真了,她以为凭借着与父亲几年的情分以及腹中的孩子就能引起父亲的恻隐之心,但她错了,大错特错了。她没等到任何回信,但她丝毫不放弃,一边干着庄子上劳累的粗活,一边抱有幻想,一日又一日。我就在她的期盼中降生了,她又派人去孙府报信,那人却直接被门房轰了出来。”
“她生了许多白发,容貌不在,但她仍抱有幻想,一年又一年。她对我格外好,但却是对待主子的那种好,就好像我是她一辈子的希望,看向我的眼神总是很热切。我四岁那年,那个糊涂却美丽的人再也熬不住了,她不再抱有希望,渐渐病重的下不了榻,最后甚至意识不清,日渐疯癫。”
“但也不知是不是她的日夜期盼感动了天地,临死前,我父亲登门了。他看我的眼神很冷,我有些怕他,但我的母亲却格外激动,我父亲对着她说要把我接走,回府上去享福。”
“她太高兴了,甚至强撑着身子给我绣了一对海棠锦囊,她很温柔,但我没见到她最后一面。我被父亲带走了,他不允许我探望她,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没的。”
孙有财像是个看客一般,将他的前半生道出。
“她的心是好的,但孙府是个吃人的地方,那里到处都是豺狼虎豹,时时刻刻都想在你身上咬下一块肉来。那天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主母的嫡子孙磊,他身体不好,不足月便生了,打娘胎里就带病。但没关系,谁让他是孙府的嫡子呢,府上之人无一不精心照料着。”
“后来,我才从主母口中得知,父亲接我回来不过是为他的嫡子寻个玩伴,时刻陪在他身边,不能叫他出一点差池。”
孙有财的话戛然而止,他不说了,但梁温也清楚了。
孙有财的生平她查过,其实完全可以称得上孙家闲来无事养的一条狗,任由那些人消遣摆弄。
她以为,孙有财会和她说他在孙家遭遇的一切。
却没想到,他只是将生母的往事道出,自己在孙家的遭遇一字不提。
孙有财挺直身子,收回放在杯盏上的手,看向梁温,没了之前的防备。
“梁县令,其实在你约我那一刻,我便觉得此行或许会有些不一样,但具体也说不上来。”他稍动了下,浑圆的肚子撑满腰封,形成一圈圆,“知道你说出那句我恨孙家,我确定了,你不是冲我来的,你是冲孙家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