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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才有一种诸事落定的感觉,于是未到深夜也安详地睡下去。梦里不是天家所许的酒宴,就是再见到沈婠的时刻,梦中人皆醉在长安,言笑晏晏。
沈逸见到了许多人,或许其间还有他的外祖,所以清楚这是一场美梦,一场他将要醒来的美梦。
又甘愿将这场梦作为明日的预示,福祸相依,他要走的路已经明了,如今只需要再走一段时日,便能终见分晓。
沈逸没让自己继续想下去,他带好了所需之物,坐进车厢内。随着车夫一声驾马,就要从长安城中出去。
他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还未落下的圆月,离新岁也不到两旬光景。等他到江南的时候,怕就是水乡初春,能看到文人才子所称道的春景了。
沈逸合上眼,在车马的颠簸中又歇过去。这是他生来,第一次离开长安。就好像,终于能从饿鬼成堆的朝野中抽身出来,闲下来安眠片刻。
他摩挲着袖间的密文,那是薛从之最后写给他的嘱托——除却替天家查的东西,到时候他也要留下些佐证递到薛珩手中。
纷杂争斗,诸般纠缠,沈逸溢出一声叹息来,任由自己瘫在软榻之上。至少他不用再去思索不同人摆出来的不同的棋局。
天下山川,江河流转,要是让他们下一盘棋就能说透的话,老爷子就该不乐意了。
一生戎马,满地风沙,他也算,替他的外祖看一看江南。
身在长安的时候,他听霍岳说了很多遍,说陇西的豪情,终归难见一面。
真要算下来,沈府,霍府之中倒还少有人去过江南。多问几遍,也都是从坊间或者商队听到的消息。
那是和陇西,和长安,和北地完全不一样的地方。江南的城总有流水穿过,曲折成街巷供行人来往。
江南所酿的果酒入口温婉,就像歌楼中夜夜唱起的曲调,让人甘愿沉在那股安宁里,轻风吹拂,将酒香和脂粉气混在一起,勾人自醉。
水乡自然没有高耸的山,也没有凛冽的北风。至于从长安带过去的大氅,怕是过了徐州等地就不再能用上了。
日夜赶路,沈逸和下属不过匆匆能在驿站歇过一会儿。讨几碗温凉的茶水顺着气,而后继续行路迢迢。
一路向南走,车夫和马匹都是换过一茬的。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官话,带上了江南的软调,听起来总有些含糊不清。
沈逸闲时会同车夫说些话,大多都是听一两句当地的风土人情。车夫却说都是往年的事情,自己已经快有两三年没再回过家了。
如今接了他们,才有机会一直往南走,再回去看看家里变成了什么模样,木屋有没有被雨水冲垮。
更多时候,他都是歇在车厢之内,想起来了就伸手掀起车帘一角,去看路上的车马和行人。
他也久闻江南富庶之名,现今快近水乡,却总有些索然。
沿路城池,似乎都没有长安的熙攘,也没有长安的热闹。
沈逸脱下了大氅,迎面吹来的风已经带了暖意,并有已经长出的新芽——不知不觉,新岁也都过了两三日。
第二十五章
天上的月仍旧弯着,新岁刚过,城中少有百姓往来,大多都自乐居在家中团圆。沈逸掀开车帘下了车,已至深夜便先准备在驿馆歇过一两日后再做打算。
随从跟他一般都疲累不堪,一路从长安赶到江都也少有能安稳睡上一夜的时候。沈逸独占了一间厢房,伙计匆匆起夜备好了油灯放在桌子上,又弓身行礼,“大人有什么吩咐叫小的便是了,随叫随到。”
沈逸从钱袋中取出一两银子赠与他,只说别声张打扰,见他走出门外才松下一口气。他坐在桌前为自己倒了盏茶水,在夜里都还温热着。
他抿过一口温茶,品着醇厚的茶香余味,觉出江南富庶比他所想更甚。不过匆匆行路,要论细看还须过几日好好游历一番。
沈逸摸过自己一直带在身上的诏书,闭眼思索过接下来的所行所为。既然是明棋一子,自己还要借由沈骞的名号,装作是都城纨绔子领了个游山玩水的闲职,只管在江南享乐。
正好沈骞这年和丞相一脉走动频繁,就算为了自身,也没必要拆穿自己。
他忆起朝中调令,赵宥家中次子正是金陵郡守,周遭城县也都是丞相门生或是察举受恩的寒士。盘根错节,却是将江南划出了分明的地界。
实为暗棋,其后动作都得为天家派来的人掩饰遮盖,可以依仗的不过是看上去无用的身份而已。
最后从江南回长安时写几篇弹劾的奏章,将所谓随从暗中探查到的证据呈于朝堂之上便算这一行圆满。
再者不过是递给薛从之几封密信,将沿路所见所闻和蹊跷之处点明出来。
薛从之啊,沈逸回想起那夜初雪,他终是难求一醉,于是将薛从之的话也尽数记得清楚。现在看来,一醉一醒,不必同自己较真,也不必同彼此较真。
前来查清冤案也好,或是要搅翻朝野也好,薛从之要往哪里去他之前不在乎,现在就更不会在乎了。
沈逸笑出声来,掩面将叹息完全遮住了——到时候再对饮一回,均是千杯不倒,但求一醉方休。如今还能算挚友的,他的身边也就只剩下薛珩了。
有沈骞在,卫谦羽再不可能同他继续结交。至于柳宗正也同赵家关系匪浅,自陇西那一事之后,现在自己与柳千山也并无来往。
昔日纵马夕落,旧时歌楼宴欢,都仿佛长安城中的一场大雪,随着时日俱去,化成水尽付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