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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躺在榻上,路上奔波劳碌自然比不上侯府用度。沈逸因着这般疲累放任自己睡下去,难得今夜无梦。
红日换了银月,映着江都蜿蜒的江水,草木都抽出新芽装点了满城碧绿。
沈逸是被店中的伙计的敲门声叫醒的,听得几句解释有贵人相迎自己,从门外传来的声音显得比昨晚还要毕恭毕敬一些。
原来这种消息比自己想得还要传播得更快,他换了新衣在腰间系了玉佩,对着铜镜扯出往日惯有的笑,觉得和从前风流无二才开了门。
便先见伙计端了酒肉在桌上,并上鱼蟹都一一摆出来。“昨日不知小侯爷这么快到了江都,实在是有失远迎啊。”来人实在笑得奉承有过,又多有匆忙之意。
“所以备了些粗食向小侯爷赔罪,”那江都郡守取了筷塞进沈逸手中,“不知道小侯爷吃不吃得惯啊?”
沈逸顺势坐在桌前,此地郡守姓章,看似和赵家没什么关系,府中夫人却是赵家族女。今日来此提前恭迎自己,怕就是先来打探消息的。
他握了筷去尝快要流出来的蟹膏,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位郡守的名姓。章洪见他先用了饭食,悬着的心放下来一些,寻了个椅子同样坐下来,准备随时伺候着从长安城中来的“贵客”。
赵家特意吩咐过的事情,就是在江都内,自己也该好好关照,以免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乱子。
沈逸每样都尝了一些,肉质鲜美,酒酿醇香。他刻意偏开视线,只是看着杯盏中的酒,候着章洪不断替他添酒。
喝了快一盅之后才缓缓开口,装出一两分酒意。“闲职而已,自然够不上让人通报的地步。没想到江都物美,跟长安相异之处甚多,”他继续尝着蟹膏,同章洪会心一笑。
“还有郡守如此好客,想必治下民风应当从郡守之风,安居乐业。”他看着伙计又上了一盅酒,见章洪不似方才那般警惕,继续喝了下去。
“小侯爷能看上这些粗茶淡饭,自然是下官荣幸。”章洪瞧着沈逸这般样子,慢慢点明了来意。
“新岁刚至,驿站人马难免有疏漏之处,小侯爷不若下榻府中,也好多尝尝江都美食,”他继续为沈逸添着酒,觉得摸着了对方几分喜好。“下官府中还存了些陈年佳酿,只是平日寻不到知己,今日遇到小侯爷,便该是好酒开坛之期了。”
沈逸这才想起来看他一般,斜倚在椅上端着酒盏,“那就多谢郡守美意了,素闻江南之名,郡守这几日可要带我好好转一转。”
章洪自然点头应声,就算敲定了此事。沈逸没再管身边的随从已经换了几个,只装作都是跟着自己一路过来的小厮,在章洪面前随意驱使着,又搬了几箱准备妥当的金银带到了郡守府中。
至于这位郡守抱着怎样的心思他们都心知肚明,沈逸按照往日习惯,先去长街店铺中为侯府采买了有名的轻纱绸布,又跟着郡守派来作陪的侍从一一走过寻欢之处。
有时就停在摊贩面前,为身边带着的折扇挑选相配的玉坠,听着为了揽客编的勾人胃口的精怪志事,颇有好奇之意。最后将半袋银钱留在摊贩手中,买下了所有摆出来的雕件挂坠。
等到暮色渐深,就回到郡守居处,美酒佳肴,尽享口腹之欲。似是到了醉时,从袖间取出诏令来跟章洪盘算着如何向陛下讨要封赏,他有些面露难色,直说自己幼时便不喜诗书,勉强混到先生讲学完,只是不知讨赏的奏章该如何写。
章洪也延续着驿站中好客热心的风气,问起江都城中可写之事,真是知无不言,事无巨细。无论是商贾往来,还是百姓数目,和他在长安城中听到的江南富庶别无二致。
若不是随从暗中先递给他了一些密报,便真的要被这位郡守天衣无缝地瞒下来了。沈逸连声道是,装作酒酣拉着章洪的衣袖,恨不得让这位郡守代笔。
章洪表面上不断推辞,实际上同样念念不忘那些说辞,见沈逸乐意听,他就继续讲着,一直到深夜才结束了宴会。
沈逸回到府上安置好的厢房内,借由沐浴之空取出绢布用密文言明了江都的情况,准备赶路时再寻薛从之已经安排好的人手,将密信先送到长安去。
人多眼杂,沈逸握着绢帕擦干长发盘算着。自己身边这几日换的人越来越多了,就连他自己都快认不清哪些是天家的人,哪些是与薛府有所往来的人,甚至还有与章洪和赵家有关的人。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将方才的绢布折好压在枕边,等明日寻个机会就送出去吧。他任由屋中的油灯亮着,躺在床榻上。
这几日不是流连烟柳之地,就是饮酒赴宴,虽无要事,但是筋骨松散也的确余下些疲累。时刻弯着眉眼,将心里隐约的不安和提防掩得严实。
本意说是游山玩水,除却江都,他还得再往金陵走一趟——金陵郡守,便是赵宥次子,赵青。
赵家这一脉久居江南,总不会像明面上那般随和,赵青也绝不会像章洪一样好相与。
沈逸闭上眼,攥着指尖压抑下自己妄想出来的勾缠。这几日密报上所书的赃款他事,只让他越读越心惊。
甚至觉得不可置信,江南的安宁就累在肉眼看不见的白骨血肉之上。由微风掀起涟漪的江水泛起初春的暖意,由着偏安此地的蛇鼠为患。
江南虽然没有像长安城遍地伸手的饿鬼,却一直温养着不断为祸的蝇虫,早已铺满了江南安宁的城中。
商贾逐利,郡守敛财又沽名钓誉,将寻常百姓也瞒得严实,编造出一场安宁的美梦,等大多数人都沉浸在这样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