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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体是几日,恐怕没有人能记得清楚。沈逸再迈上那早已数清楚的长阶时,殿前的雪都变成了水,积在一处照着来往的人影。他抬眼往远处再看了一遍,和往日并无分别。
就是不知,深宫之中的雪是否也化了个干净?
他跪在朝堂之上,同自己的同僚一般模样,低顺地垂下头听由居在高位的皇帝调令。
虽然自那日和薛珩共饮之后,他早就了然会有今日这一回。沈逸随着宦官进到殿内,再次俯身去拜自己的陛下。
他实在想要抬头仔细瞧一瞧那披着人皮的鬼,去问一问世间不平事,去讨一讨前事为何。口中唤着从未变过的祝词,贺天家万年,江山延绵。
这句平身他也等了许久,伏在地上任由皇帝打量着自己,斟酌着,利用着,算计完。
沈逸站起来,依旧低着头听那位开口,开口宣明他们都猜到的事情。
“沈逸,沈自行,的确不愧是骠骑将军之孙,建信侯之子。”低沉的嗓音带有几分道不清的意味,缓缓开口点明座下人的身份。
沈逸抬头只瞧见轻晃的冕琉,视线匆匆扫过龙袍又低头行礼,“陛下谬赞,不过浅薄之人,纨绔之身。”
季持同样瞧着自己选定的棋子,想着布谋已久的棋局,今岁快过,确实该于此日敲定了。他想起宫中与人相似的婕妤,想起温软拥怀的脂粉香气,又想起芙蓉帐暖的春宵来。
沈骞却有得一双好儿女,只是性子个个都不似他自己,难免可惜。
“沈卿不必轻言,如今孤正有要职要指给你,”他装出一声未尽的叹息,惯以这副样子讲明下来的密事,“江南富庶,只是仓中难免生些蛇鼠,平白坏了水乡之名。”
“孤昼夜思想,今日才想起朝中还有沈卿,才子风流又久见名利,总不至于徒生偏颇。”
沈逸听他提高了声音,问出最终的那句,“孤要是现在指给你,可愿去江南探查一番?”
这正是他早有预料的一句话,他终于抬起头,视线对上高坐在龙椅的帝王,望进那双充满威慑却少有怜悯的眼睛里,“陛下所托,臣自愿往,定将诸事安排妥当。”
季持斜坐在龙椅上,连道几声好,又清了清嗓子。以防万一,要留下些臣子不得不为此忠信于他的虚赏,“等沈卿自江南归来,孤允你一场大宴,”他看着连忙跪下的人,指间又捻起一枚棋子,将落不落。
“你阿姊近来颇有思亲之忧,不若等新岁封赏,是该归府省亲些时日了。”
沈逸不清楚自己最后发出了怎样的声音,好像是颤抖的,好像又不成词句,却是接下了那卷封旨,带着天家所指示的事宜重重一拜,谢陛下的鸿恩浩荡。
他抱着手中任职的圣旨,走下那漫漫长阶。沈逸不再回头望了,自己要离开长安去,一旦让沈婠知道了,一定会日夜忧心。
不如等他往前走一走,不日就启程去,最晚等到暮春就该从江南回来了。回来接受天家的封赏,回来接他的阿姐还家住一段时日。
再徐徐图谋,让沈婠不必再受困在深宫之内,不必再强颜欢笑,充作心甘情愿。
沈逸坐进车厢内,由北风掀起车帘一角,从长街回到沈府去。
至于沈骞大怒与他没什么关系,他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的生父,也终究没有去理会从沈骞口中发出的叹息。
他们都已经选定了自己要走的路,没有人能救沈家,沈家也不需要人救。他们只是为了自己而奔走,都心甘情愿去做天家眼里随时可用随地可弃的刀俎。
沈逸从鸽笼中又挑出来一只白鸽,一手按着还在挣扎的鸽子将今日的消息写进密文里。拥竹管封好之后,绑在了信鸽身上,放它飞去薛府。
他捡起来落在地上的半截断羽,想了一下刚才摸到的温热触感,又点了点笼中白鸽的数目。
是该吩咐管事新岁要再采买一批幼鸽回来了,买回来重新将养上一两年,才能作传信之用。他将沾了尘的断羽收进袖间,当作纪念用来提醒自己方才想到的事情。
屋檐处也不再终日淌下水来,沈逸领了侍中送来的令牌。还有两日,他就要启程往江南去了。
“阿娘。”他跪下来握着霍氏有些冰凉的手,另手捧着绢帕去擦他阿娘眼尾的泪。“就当我是去江南游山玩水一遭,又不是什么要职。”
沈逸弯下眉眼劝慰着霍氏,给她递了杯热茶又给暖炉中添上炭火。“阿娘数一数,等月亮圆上个两三回,我就回来了。”
他带着笑,去讲在歌楼坊间道听途说的事情,“听说江南的脂粉和绸布跟长安不在一个样式,薄如蝉翼,夏日裁成衣,自然清凉。”
“阿姐之前就念着这些,今岁好不容易有机会亲去一趟,”他瞧着霍氏还有些憔悴的面容,“再回来的时候定要拉上几车到侯府来,到时候阿娘擦手的绢帕都可以换成新布。”
霍氏被他逗得难得莞尔,指尖从他头顶的冠帽描摹到他的眉眼,从中窥得几分意味却不点明。“再好的地方也比不上长安,出了侯府哪能任你铺张浪费。”
她也同样想起自己已经在宫中的女儿,既为天家许下的封赏欣喜,又怀着说不清楚隐忧,只想再多看看自己的骨肉,“你啊,路上小心。早早还家来,早早还家来,”她闭了闭眼,像是尽忘前尘忧虑,笑得很好看。
“阿娘等着你从江南回来。”
沈逸点下头答应了这一声期许,没再继续说下去,唤进来侍女便算辞别了霍氏。
他将枕边的木匣塞进了木箱之中,把它压在了最深处——如果他回不来的话,总不好害了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