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好漂亮的燕窝,不过不是很大,应该还只是一两年的新窝吧,一定是小孩子淘气,把老窝打掉了…)
忽然想到自己年少时候,曾经怎样为了好玩把自家檐下的燕窝掏坏,又是怎样在云东宪回家后被他责惩,云冲波的嘴角不觉牵动一下,露出一丝笑容,却旋就阴沉下来,觉得心里难过。一时便回过神来,却听见吕彦正一脸惊疑的向那老人“甘宝”道:“老丈是说,咱们这一村人,还是从大洪水的时候迁进来的?”
“是啊是啊。”
用力的点着,甘宝眼睛眯成两条缝,笑道:“那个时候啊,爬上城头一看,到处都是大水,东也好,西也好,南也好,北也好,传来的消息都是在发大水,一会儿说这里大水把城演了,一会儿说那里整个镇子都没了,而且天下还不停的下雨,下啊下的也没有个停…”说着咳了两声,方又道:“本来还觉着能有个头吧?结果这水居然一年也没有退,而且还越来越大,没有法子,只好趁着唯一的旱路去向高处逃,这一跑也不知跑了多远,不知怎么就进了这里,水没追上来,看看地方也不错,也就安心住了下来,有人想家,找一找,却也找不到回去的路,后来一住不知多少年,也就慢慢淡啦…”说着就叹气,低下头去慢慢咂巴他的的烟斗,却没注意一边早瞠目结舌了云冲波等三人。
大洪水?!大夏的历史,向来被文人们区分为两部份:一是自帝轩辕以降的史料,皆累累有籍可考,虽然也有很多争论讳言之处,但大关节处却一向被确认为信史;一是记载“战国”以及更早时代的史料,虽然言之凿凿,却因为里面有太多不可思议的内容,被认为只是上古神话的一种变形,不可作为信史,譬如公认为夏人始祖的“三皇五帝”传说,便是这部分史料的主要部分。
而大洪水,便是这些传说当中最著名的几个事件之一。
据说,上古之时的某个时代,不知为何出现了巨大的洪水肆虐于天下,没有一处的百姓可以不受其害,史书有所谓“汤汤洪水方割,浩浩怀山襄陵,下民皆服于水”的记载,就是对那时代的描述。
传说中,这洪水前后为害人间十二年,直到后来名列“三皇五帝”之一的巨人出现,才找到办法,率领百姓们击退洪水,重获家园,而这巨人也是因此才得到天下的承认,进入到整个夏人的传说当中。
圣王治水的故事,几千年来一直流传于夏人当中,口口相传,云冲波少年时也听过不止一次,但在他心中,这毕竟只是一个传说,并不相信真会有能将天下都影响祸害到的大洪灾,而就是讲这故事给他们听的老人自己不完全相信,更多的只是将之当作一个故事,说予这些小孩儿听,打发他们半日时光而已。
却谁想,竟,真会遇见到自大洪水时代一直繁衍下来的遗民,真会还有曾清楚保留着对大洪水记忆的孽民?!
大感意外,云冲波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见花胜荣也有些失神,不过,他俩的反应若与吕彦比起来,却都不算什么。
整个人若突然变成了一座木像,云冲波几乎可以发誓说听到了他体内血液凝固和脏器碎裂的声音,但只是短短的一瞬,他便立刻回复过来,眼中放出了几乎是狂热的光。
(嗯?不妙?)
对这眼光并不陌生,云冲波曾不知止一次在虔诚的太平道徒眼中见过,可是,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却是什么东西能让吕彦爆发出这样的兴奋?
(该不会,这家伙并不是莫明其妙撞进来的吧?)
心念方一闪,忽听一小童唤道:“爷爷,盐又没有了。”云冲波歪头时,见一名女童自灶屋露出半张脸来,乌溜溜的眼睛转啊转的,虽然是对甘宝说话,却一直在瞧云冲波等人,大显好奇。
甘宝叹一口气,挥手道:“去拿些罢。”那女童答应一声,捧只小小坛子溜出门外去了,甘宝又咳了几声,忽然想起,扬声道:“丫头,村东你七叔家那女娃是第几天了?”那女童银铃般答应一声道:“三天啦!”说着早一溜烟去了。甘宝咳嗽几声,反手捶捶自己的腰,也站了起来,向三人道:“老儿还有些事情,去去就来,请三位坐一会…”云冲波正无可无不可时,吕彦忽然道:“老丈…让小可随往可好?”甘宝怔一怔,道:“老儿去是干活的,须不是闲耍…”,吕彦垂手伺立,待他说完方恭声道:“小可知道,但小可也不是想去闲耍的。”他自刚才甘宝提起大洪水后神色一直甚为奇怪,此刻眼光更是亮的迫人,直直盯住甘宝,道:“小可只是想要观礼。”
甘宝听到“观礼”二字,微微一顿,上下打量吕彦一番,忽道:“老儿走眼了,错莫这位竟是学问中人么?”
吕彦淡淡一笑,拱手道:“学问二字愧不敢当,只是老丈避世数千年,想不知道今之世上已近礼崩乐坏,风俗浇漓,虽大郡名家竟也往往有俚淫恶祭,非欲为之,苦不知礼也…”甘宝微微点头,道:“欲使风俗淳么?倒是好大志气…”他口气平平淡淡,教人也听不出是赞赏还是不以为然,一边已向门口慢慢踱去,一边道:“来罢。”吕彦躬身一礼,已是跟了上去。云冲波花胜荣对视一眼,都是一肚皮疑问,只不懂他们说些什么。
这村子并不甚大,四人走约一杯茶多些时光已到了那什么“丘家”的门头,云冲波见只贴着些红纸,再没旁的装饰,进出人脸上也不见什么笑容,甘宝于此间显是熟识,也不招呼,便低着头默默向里面去,到堂屋里便有个中年男子上来,也不招呼,只是一揖,便向后引,只看向云冲波的眼神有些迷茫。
甘宝在前面只管走,转眼竟已到了后面卧房,听着里面一个小孩长一声短一声只管哭,云冲波正觉着不便,甘宝已当先迈入,吕彦也跟了进去,云冲波愣一愣,终于也跟着进去。
他在门外稍一耽误,进来时便见甘宝已将那孩子抱在手中,吕彦在他身侧,一言不发,前面站着个童子,恭恭敬敬托个盘子,里面却不是什么值钱物色,尽是些碎砖破瓦。
甘宝将那孩子哄了一会,抱着他走到床前—此时那产妇已被人背开,将床空了出来—打量一下,忽地在床前跪下。
云冲波大为好奇,心道:“怎么啦?”却见吕彦将那盘子接过,跟甘宝一齐在床在跪下,更觉惊愕,连嘴都张开也不自觉。
甘宝在那孩子头上摩挲几下,将襁褓轻轻放到床下—方回头时,吕彦早将那盘子奉上。甘宝怔一怔,呵呵一笑,似颇赞赏,便拣取几块圆钝些瓦块摆个圈子,将那襁褓围住,就立起身来,在床头净净手,道:“香呢?”
那主人忙道:“已备好了。”就引着甘宝一行又自这屋里出去,到一屋里,见一张大案,上面尽是神牌,中间一只陶碗,插了几炷香,旁边犹摊着几支未点过的,甘宝取了,闭目祷告一时,将那香点了插上,又静立一时,方笑道:“好了。”那主人早捧匹粗布过来,笑道:“辛苦三伯了。”
直待四人又回到甘宝家中,云冲波仍是懵懵懂懂,直到夜间卧下,到底忍不住又爬起来,将吕彦扯出来到一个僻静地方道:“你们下午到底在搞什么花样?”
吕彦似早知他必会有此一问,笑一笑,自怀中掏出本破的根本瞧不出封面本来样子的旧书,翻开一页递给云冲波,笑道:“看看就知道了。”
云冲波一腹狐疑,将书接过看时,居然还是抄本,乃是一笔极秀气的小楷,述的都是些女子处世之法,正糊涂时,吕彦用手点一点,沿着看过去时,方见写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斋告先君,明当主继祭祀也。三者盖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矣…”旁边又另用小字注着“弄瓦之说,自此而生”,墨迹就浓了很多,字体也不一样。
绝非笨人,云冲波一阅已知白天甘宝吕彦两人到底在搞什么了,却仍觉糊涂,他从小见村中新儿也不是一次两次,却从未听说过还有这种仪式。
“这是因为,这些个事情,都已经失传很久了。”
背着手,在月光下这样喟叹着,这一刻的吕彦,竟显着有些落寞。
“这一本书成于约一千九百年前,而在那时侯,这种礼仪就已被注为‘古礼’了,只不过,那时侯的人们至少还知道有此一说,不象今天,就算是圣人门下,书香子弟,也都…唉”一声叹息,极为真挚。
云冲波见他出神,忍不住道:“但,但是这种东西,有什么用处…我是说,把一个小孩放到床下或者不放,又有什么关系…”却不待说完已然后悔。
怒视云冲波,吕彦的眼中简直有火在烧,一时间,云冲波几乎错觉他马上就会挥拳痛殴自己,不自禁退了一步。却见吕彦又叹一口气,一身怒意已散去无踪,依旧抬头观天,一边喃喃道:“但这也不能怪你,礼崩乐坏数十代,世人早已迷失,庙堂尚且如此…非君之罪,非君之罪啊!”便又道:“云兄弟,你弄错了,礼绝对不是小事,那是规矩,是大道,不能错乱的,大夏人这么多,如果没了规矩…唉!”似觉再说下去不便,只长叹一声,便又收住,转身去了。
云冲波愣愣瞧着他的背影,忽然转过一个念头,也不知怎地便大声道:“那么,你早就知道有这个地方了,对不对?!”
吕彦身子微微一震,停下脚步,并不回头,却点了点头。
云冲波咬咬牙,又道:“所以,你根本就是故意要来这里,就是想来这里重新学习这些过去的礼法、规矩,我和花在叔其实也是被你连累进来的…对不对?!”
从一开始,他就觉这地方委实太奇怪,想来想去也不觉着自己会没缘没故的落进来,而若是有人做了手脚的话,自已一行三人,如果不是花胜荣,就只可能是这个看上去傻兮兮的书生,本来自己也觉着不信,但下午看见他竟对古书研习精通执着若斯,却又开始怀疑起来。
吕彦沉默一下,却道:“这地方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