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将他的话细想了一会儿,赞叹着说:“你的胸襟了不起。我一定要帮你,你看,眼前有啥要从外国人那里抢过来的生意?”
“第一个就是轮船。如今河运、海运都让外国人的轮船包了,中国人的货物本该中国人来运,为啥便宜了洋人;再有就是生丝买卖,中国人的几千年的国粹就是丝绸,要办咱们中国人的剿丝厂、纺织厂,让丝绸这个古老的国粹发扬光大。”
于是,从这天起,胡雪岩就和萧家骥谈开办轮船公司和开办纺织厂的计划,直到沙船将进鳖子门,方始停了下来。
依照预定的计划,黑夜偷渡,越过狭处,便算脱险。沿钱塘江往西南方向走时,正遇着东北风,所以很快到了杭州,停泊在江心。但是,胡雪岩却不道如何跟城里取得联络。从江心遥望江岸,杭州的凤山门外,被太平军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真是水泄不通,再看远处,太平军简直如啃骨头的蚂蚁一样,黑鸦鸦密层层包裹着杭州城,不啃光这块骨头决不收兵。面对如此境况,谁也不敢贸然靠岸。
“原来约定,是王雪公派人来跟我联络,关照我千万不要上岸。”胡雪岩说,“我只有等、等、等!”
王有龄预计胡雪岩的粮船也快到了,此时全力所谋求的就是打通一线之路,直通江边,可以运粮人城。无奈城池被围,战守俱穷,因而忧愤成疾,肝火上升,不时吐血。一吐就是一碗,失血太多,头昏目眩,脸如金纸。却不肯下城休息,因为休息亦归无用,倒不如勉力支撑,反倒可以起到激励士气的效用。
王有龄试图派人出城联络,可几次也没成功,都被太平军俘掳去了。城中派出去的人因多日缺少饮食,不是面目浮肿,就是骨瘦如柴,面色青黑,说话有气无力,一眼便知,虽然都换了百姓服饰,但还是被太平军当做奸细捉了去。
胡雪岩度日如年,眠食俱废,三天过去了,毫无动静。护船的孔联络官,认为身处危地,如果不速做处理,后果不堪设想。他不断催促胡雪岩,倘或粮食无法运进杭州,就按原定计划,改运宁波。沙船帮的船老大李庆山口中不说,神色之间也颇为焦急。这使得胡雪岩更为焦躁,双眼发红,终日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看样子快要发疯了。”得隆哥,”萧家骥对胡雪岩劝慰无效,只好跟李得隆商议,“我看,事情不能不想办法了。这样等下去要出事的。”
“是呀,我也这样想。不过有啥办法呢?困在江心动弹不得。”李得隆指着岸上说,“太平军像蚂蚁一样,将杭州城围得密不通风,城里人怎么出得来?”
“城里人出不来,我们能不能想法子进城去,讨个确实口信,不行的话,胡先生也好早做打算。这样傻老婆等野汉子,等到哪天是个头儿哇?”
于是,萧家骥和李得隆商量了由萧家骥进城通信,如何上岸,如何混过太平军阵地,如何联络进城,种种细节,都商量妥当,才跟胡雪岩去说。胡雪岩同意了这个方案,又丰富了这个方案——整条方案最主要的一点是萧家骥要大大方方地坐船上岸,冒充上海英商的代表,向太平军兜售军火。萧家骥会说英文,对上海洋行又熟悉,人又机灵,太平军都是农民出身,拿外国人唬他们就不会有太大危险。
胡雪岩又说:“给王中丞(王有龄)的信是绝对不能带,见了王中丞,你就说,你的小儿子苕云不是托付给胡雪岩了吗?他让你尽管放心。”胡雪岩说到这里,又对萧家骥解释说:“王中丞向我托付最钟爱的五岁小儿苕云,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苕字是草字头加个召字,云是云朵的云,你要记牢了。这就全当联络暗号,你跟他说了,他就会相信是我请你去的。”
萧家骥坐船上岸,果然被太平军捉去,但是见他与众不同,也没难为他,萧家骥说自己是上海洋行来向太平军贩卖军火的,便被留下等待往上禀报。当夜,恰逢王有龄派兵出城,想杀开一条血路接应粮船。怎奈良将不趋饿兵,被太平军打得大败而回,萧家骥混迹其中,借此进了杭州城。
萧家骥进了杭州城,城中饿殍遍地,无人掩埋,散发着恶臭,眼看瘟疫就会降临到这座城市,他在死人空里,跳着脚绕着弯总算来到了浙江巡抚府衙。经门子通禀来到上房,王有龄躺在一张靠墙的床上,面孔青黑,眼窝深陷,由他的大儿子扶着坐起来,整个身子都在索索地抖。萧家骥以大礼拜见。王有龄刚想往起一站,力不从心,又跌坐在床边上,呼哧呼哧喘了半天,才开得口,只叫:“萧义士,萧义士,万不敢当。”
萧家骥敬重王有龄的孤忠苦节,依旧恭恭敬敬地一跪三叩首。行了大礼,王有龄把手乱摇,口中连说:“担不起!担不起如此大礼!”只好由王有龄的大儿子嵛云还了礼,然后端张椅子,请他在王有龄床前坐下。
“王中丞王大人啊!”萧家骥只叫出这一声,下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这倒不是怯官,只为一路而来,所见所闻,是意想不到的触目惊心。特别是此一刻,王家上下,一个个半死不活,脸色青黑,形如骷髅,说话有气无力,走路脚步踉跄,身不由己地飘来荡去,真如鬼影憧憧,以至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身究竟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因而有些神智恍惚,一时竟想不起话从哪里开头。加上见到王有龄,历尽千辛万苦,简直是鬼门关里爬过了一回。心中凄然,喉头发紧,叫了一声之后,更是悲从中来,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王有龄见萧家骥如此,眼圈也红了,但他很快抑制住了自己,先问起话来:“令师古应春我也见过,我们还算是干亲。想来他近况很好?”王有龄所说的干亲,也是从胡雪岩那里论来的:胡雪岩和王有龄是结拜弟兄,胡雪岩又和尤老五是结拜弟兄,古应春是尤老五的亲妹夫,这样拐弯抹角联系在一起,其实都是朋友而已,不过王有龄这样一说显然把关系拉近了。
“是,是。托福,托福!”等话出口,萧家骥才发觉一开口就把话说错了。王有龄眼前已到了山穷水尽的这般光景,还有何福可托?说这话,岂不令王有龄着恼。这样想着,急忙掩饰自己的失言,紧接着又说:“王中丞忠义节贞,知道杭州情形的人,没有一个不感动的。都拿王大人和何大人相比——”
这又失言了!何桂清弃常州而逃,拿他相比,自是对照,仿佛王有龄必与杭州共存亡似的。萧家骥既悔且愧又自恨,所以语声突住。平日伶牙俐齿的人,这时变得笨嘴拙舌,不敢开口了。谁知道这话倒是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王有龄不但不以为话有些难听,脸上分明有了几分欣慰的笑容。
“上海五方杂处,议论最多。”萧家骥见王有龄笑了,就又补充了一句。
他问,“他们是怎么拿我跟何制军相比?”
既然追问,不能不说,萧家骥定定神答道:“都说王大人才是大大的忠臣。跟何制军一比,孰个贤哪个不肖,更加分明了。大家都在企求神明保佑王大人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呢。”
“唉!”王有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这番舆论,可见世间之人自右公道之心。”他略停下又问,“雪岩可有信给我?”
“怕路上遇到太平军,胡先生没有写信,只有口信。”萧家骥心想,胡雪岩所说,王有龄向他托孤的话,原是为了征信之用,现在王有龄既已相信自己的身份,这话何必再提,免得惹他伤心,所以接下来便谈正题:“采办的米,四天前就到了,停在江心。胡先生因为王大人曾交代,米船一到,自会派人和他联络,所以不敢离开,一直等到昨天,并无消息,胡先生焦躁得食不甘味,夜不安枕,特地派我冒险上岸来送信,请王大人赶快派兵,打通粮道,搬运上岸。”
话还未完,王有龄双泪直流,不断摇头,哽咽着说:“你们粮船一到,城中了望哨就已看见,想了多少办法尽皆失败,昨夜也派兵出城了,饿兵连枪也拿不动,一触即溃。没有用!叫太平军困死了。困得一点气力也没有了。可望而不可及。有饭吃不到口,真叫我死不瞑目……”
说到这里,悲痛的心再也控制不住,号啕大恸,王家上下老小,呼天叫地,悲声直上干云。萧家骥哪里就受得这般场面,心头一酸,眼泪潸潸而下,到后来,也竟是号啕在一起了。
“眼泪相对眼泪流,泪眼劝慰泪眼收。眼泪流诉泪眼事,泪眼空对眼泪愁。”几番相互劝慰,方才收住了眼泪。萧家骥重拾中断的话题,要讨个确实主意。问到这话,又惹得王有龄伤心。这是唯一的一条生路,关系全城数十万生灵,明知是可望而不可及,却又难下决断,如让粮船走,那就是宣布进入鬼门关,再无一点希望!不走等机会又如何?能办得到这一点,自然最好。但明明知道,也不过画饼充饥,望梅止渴。虽有这许多米停泊在钱塘江心,却是取之不来,王有龄多么希望有神仙相救,绝处逢生。
——王有龄见过这样绝处逢生的事,幼时见邻家失火,有个腿不能动躺在床上的人,居然能健步冲出火窟。人到绝处想求生时,那份潜力的发生,常常是不可思议的。
然而这到底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
此时的王有龄更应该为胡雪岩设身处地想一想:这许多米摆在钱塘江心,太平军明知是救济杭城的粮船,就算他军中不缺粮,但为了把敌人陷于绝境,也必然千方百计去夺粮。或者不惜一切代价去毁粮,到那时,胡雪岩十有八九会葬身在钱塘江中,如今粮船已到达四日,太平军曾派小股船队试探,被洋枪队趋走,危险程度也在与时俱增。转念到此,王有龄又一次凄然泪下,摇头长叹道:“罢了!罢了!我何苦还要‘临死还拉个垫背的’?萧义士,你跟雪岩说:我已是山穷水尽,别无它路,只能坐以待毙。请他快快离开险境,走吧!”
其实,这也是萧家骥出生入死进了杭城想讨回的一句话,但听王有龄万般无奈地说出口来,他反倒心里软了下来:“王大人,再筹划筹划看!”
“不用筹划了。日日盼望,夜夜盘算,连想派个人和雪岩联络,都不容易办得到。唉!”王有龄痛心欲绝地说,“我什么都不错,错就错在当初有人劝我从城上筑一条斜坡,直到江边,派重兵把守,以保粮路。我怕劳役民怨,而且工程浩大,担心半途而废,枉费民力,没有去办。如今想来,我还是书生意气,不称职做这个抚台。”
萧家骥说:“王大人不必自责了。”
王有龄似乎没听见萧家骥的劝慰,仍是自己说道:“第二错,太平军围城未坚之时,我应亲自出马去求救兵,或许还能说动带兵的帅爷们来解杭州之围,顶起码不能让太平军形成铁壁合围之势,杭州还有一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