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有龄随陈学台去了苏州。将近一年光景,陈学台还为王有龄捐了个候补盐大史的官,算是为他在杭州考场因斩卷落第的补偿。
盐大史是管理盐场的官,苏杭临海处有许多盐田,盐务是官办的,老百姓不能私自炼盐。历朝都设盐务司管理盐务。盐大史是盐务司下属的官,官职正七品。王有龄捐的是候补盐大史,尚需有了实缺再补。
陈学台被朝廷升任江西布政使,要去江西赴任,不便带王有龄前往,王有龄就主动要求,又回到杭州,等待放个实缺。
回到杭州后,自然要去见胡雪岩,王有龄归来,雪岩自是十分高兴,有龄拉着他将在苏州陈学台处的种种好处说与胡雪岩。胡雪岩也替王有龄高兴。胡雪岩说:“如今有龄兄得陈学台眷顾,巍山九仞只亏一篑,应去京城活动门路,要比坐等放缺更好。”王有龄说:“我岂不知进京争取最善,只是手中无有银钱,也是枉然。”
胡雪岩略微沉吟一会儿道:“有龄兄,这事不可一日半日定夺,待我们从长计议。”
一日,有龄受雪岩之约,在城中一家酒肆内等待,说是有要事相商,正等待得焦灼间,雪岩兴冲冲地跑了进来。对有龄说:“雪轩兄,你看这是什么?”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沓东西,一一在有龄眼前展开:“这是五百两银票。四张五十两的,一张三百两的,合计五百两,是我特意从钱庄换开的,为了你方便在路上用。”
话未说完,胡雪岩的手就被王有龄擎住:“雪岩,说实话,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因为王有龄知道以雪岩的积蓄,又准备着迎娶芸香,不可能一时凑足这么多钱,雪岩见王有龄似乎动了真气,也不好再瞒下去,他微笑着尴尬地说:“雪兄,我也没这么多钱,是我跟东家借下的,我想如果将来你发达了你自己亲自来还,如果过了日子你还是还不上,那时就由我来还。”雪岩简单质朴的几句话说完,王有龄险些落下泪来,他抚着雪岩的肩膀,却半晌说不得一句话。
许多年了,当他看尽世态炎凉,不再相信身边人的时候,雪岩却始终如一地对自己亲善,如今却又做出这样的举动。想到这,他干脆把头埋下来,低声饮泣起来。
雪岩也动了感情:“雪兄,男儿有泪不轻弹,大丈夫能屈能伸,此次进京在吏部活动一番,谋个实缺,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也算不辜负我这个朋友,更对得起你自己!”
王有龄停止哭泣:“雪岩,你我从此就是异姓兄弟,苟富贵不相忘!老死不相忘!”王有龄说完俯身要拜,雪岩忙拦下。
两个兄弟各自拿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
第二天,王有龄安顿好莲花,怀着复杂的心情,揣着胡雪岩给他的银票上路了。
一路上,王有龄省吃俭用,终于到了北京,紧张的身体总算可以松弛一下了。王有龄找了一家喜来客旅店歇脚,先去泡了个热水澡,洗尽一路烟尘,之后他进城买了料子准备做一身新衣服。打通关节,少不了场面上的事,自己不能穿得太寒酸,又去钱庄将一些银票换成碎银子。
这些小事都准备好了,可是最重要的事却毫无眉目。他该去哪儿或者说是从什么地方开始打通关节呢?他只知道公事要到吏部办理,那其他的事找谁,在这里,他谁也不认识,他开始后悔起来,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最起码该去拜望一下陈学台,这位世伯兴许会给自己引荐一些可以直接拜望的要人。一连几天,有龄也没想出个办法来,真个一筹莫展。他独自在街上溜达,路过裁缝店,突然想起自己订做的衣服早该取了。进了那家裁缝店,看见伙计正和一个人面红耳赤地争着。一见他来了,伙计居然如释重负的样子,连忙说:“这下好了,衣服的主人来了,您还是跟他说罢。”说完就躲到一边去了。有龄遂看起眼前人,不知有何事端。此人年龄比自己大,约摸四十多岁的样子,眉清目秀,不像北方人的长相,皮肤挺白,有些胖,穿得也不错,估计是大户人家的仆人。此时这个人却是一脸的焦灼,只见那人上前深深一揖对有龄说:“这位老爷,在下冒昧了。事情是这样的,我家老爷前几天吩咐我来裁缝店按他身材做一身衣服。没料想,正巧好友50岁大寿,请我去吃酒,一醉两天,本来应做的正事给忘得一干二净。按理说,今天该拿衣服回去了。我赶到这里,本想请师傅赶做一套,不曾想他竟然病了。我家老爷又只认他们家的针线,后来,我发现柜台后边挂的这一件衣服的料子,尺寸正合我家老爷的身量,便想和伙计商议,高价把它买过来,谁知正赶上您来了,还希望这位老爷能高抬贵手,救我这一次。”
王有龄仔细听完:“您也不必烦恼,这衣服.您要是急着用,就先用着。我再订做一件就是了,没什么关系。”
那人听了有龄的话反倒一呆,话也不说俯身就要拜,有龄忙拦住。那人回身付了银钱,让伙计给有龄重新订做一套,之后拉了王有龄的手说:“先生府上在哪里,等我回头送了衣服,一定登门拜谢。”有龄与他客套几句,他忙三火四地就走了,不料还没到晚上,这个人果真寻到客栈,一定要拉有龄去吃酒,有龄也就没有推辞,跟他到了酒肆。两人来到一家较大的酒馆,那人点了几个菜,要了一壶好酒。这时两个人才互道姓名,因为有了刚才的交情,所以那人也不隐瞒什么。原来他姓杨名福,的确是云南人,他是一个钦差大臣的跟班,最近要去浙江查案,领了圣旨要出巡各地,因要私访,所以要一身不好也不赖的衣服。
酒过三巡,有龄也跟杨福道出了自己来京的经过,杨福听罢“啊呀”叫了一声:“这是我的不敬了,原来您是个候补官儿,我该称呼您老爷了。”说罢,也不敢坐了,站起来。有龄笑说:“不必拘礼,现在我也跟常人无异,而且这次上京八成是要空手而归了。”说罢,有龄落寞地饮下一杯酒。杨福看到他这样,有些急了:“老弟,别看我是个仆人,但我毕竟是朝廷要员的仆人呀,耳朵里听见的,眼里看到的,还不都是官场的事?你帮过我,我也认你这个兄弟,这个事情我杨福还非帮不可了。”杨福喝了几杯酒就激动起来,脸涨得通红。
当下两人喝好之后分手,王有龄也没把杨福的话放在心上。
过了几日,杨福突然来找有龄,说他要将有龄引见给他家老爷,有龄一时回不过神来,杨福急了,不由分说拉着有龄去洗了澡,刮了脸,换上一身新衣服。之后直奔钦差府。
杨福叫开门,一路带有龄走进院子,只见清一色的青砖红檐,看在眼里真舒服。到了门口,清嗽一声然后禀报:“老爷,他来了。”一掀门帘,二人进了屋。何老爷正在案前看着一本书,有人进来也没有忙着抬头看。王有龄一见何老爷,不由得吃了一惊,却原来眼前的何老爷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家在云南时候的街坊何桂清,何桂清长他几岁,可是也与有龄脾气相投,有龄也时常喊他“小清子”。一时间有龄心里急速地翻掇起来,可是面上仍是不露声色,他知道人家现在是钦差大老爷,而他只是一介草“官”,自己还不知人家是否念这份旧情呢。
有龄道:“下官王有龄拜见何老爷。”说罢就行官礼。此时何桂清也放下书抬头看来人,听着王有龄报出名字,不禁也微微一震,等王有龄抬头,他也依稀辨认出眼前人是昔日玩友。
一时间何桂清倒不知如何开口了,碍着有旁人在侧,他只与王有龄寒暄了几句。之后吩咐仆人送些水果、点心到书房,又让人带有龄去书房。
有龄在书房中等待,不禁想起当年事。
当年在云南,他和何桂清常在一起玩耍。何家一直都挺困难,到了该念书的时候,家里实在拿不出钱让小桂清去读书,桂清又哭又闹,还是王有龄的父亲借了一些钱给何家,说是借,其实就是给。王家对何家这样的恩典已不是一次两次了,何家一直很感激,可是无力相报,好在有龄和桂清一直情意甚笃,两家也就依了孩子交往密切起来。后来王有龄随父亲迁官江浙,临走那一天,两兄弟居然难分难舍,抱头大哭。连大人们也都黯然!有龄感慨着,如今故交见面似乎已经没有了以往的情分,不知是地位悬殊,还是因为时间淡化了情意,不过,何桂清让他在书房等候,有龄知道这已经算是默默地认了他这个昔日的兄弟。
此时何桂清见仆人带有龄去书房,自己不禁也回想起往事,感慨了一回,便奔书房而来,进了书房他悄声遣退了仆儒。
没有外人在旁,两人心里放松了许多,何桂清叫了声“雪轩”,有龄吃惊他还记得自己的表字,何桂清也不寒暄,直接问有龄:“雪轩,我听杨福说了你的事情,这次上京,是不是为了捐官?”到这时候,王有龄也不再隐瞒什么,将来京的前前后后详细地说给他提前几天回去找巡抚。
拿到何桂清的信,何桂清又交有龄一千两银子作为盘缠,并补贴家用。辞别京城,星夜兼程赶赴回杭州,把信面呈给巡抚,信里,何桂清不动生色地谈些无关紧要的话,可是巡抚明白这里已经对他的案子稍作了暗示,巡抚不禁大喜过望,看着眼前的王有龄,只觉得是仙人指路的使者,欢喜的不知该如何是好。按照何桂清信末的嘱托,有龄是他表兄,要他帮有龄补个官位,巡抚一时间倒不知该拿什么位置给有龄,才能表达出他对何桂清的感激之情。
临行,巡抚把有龄亲自送出府门以外。这让差役惊奇万分。过了三天,王有龄接到了巡抚衙门的公文,委他去“海运局”当一个“坐办”。虽不是海运局的正职,但以后肯定会有机会一展宏图的。
一日,他清洗沐浴一番特意换了衣衫去拜望雪岩,到了钱庄后,不禁大吃一惊,原来,在他去京城这段日子,雪岩居然辞了钱庄事务,问伙计也不知去向。有龄又匆匆找到胡雪岩的家,却也是人去屋空门,上落锁,和邻居打听,也说不出所以然。有龄不禁疑惑了,怎的他离开这段日子,雪岩就好似平空消失了一样呢?他一边忙着上任的事情,一边差人四处出去打探。可是直到他上任时,也没有得到雪岩的消息。
俗语说:“朝廷有人好做官。”此时王有龄深深体会丁这话的意义。虽然已经诸事如意,但有龄心里知道还有一件事悬在心头。他必须亲自去办。
王有龄虽然算不上衣锦还乡,但还是喜坏了一个人,就是张阴阳,他知道,海运局坐办的职位是个肥缺,虽然不是正职,也是个七品官,而且听说海运局的正职总办尚在空缺,一切大权都在王有龄手里。只要干个一年半载,干出点政绩来,升任总办顺理成章。
王有龄到底有官做了,说明自己当初没有看走眼,女儿终身有靠,自己到老那一天也有人经管了。王有龄也是知恩必报的人,上任前,跟莲花商量把张阴阳接到官府里来住,以后吃穿用度只管伸手。
可是有龄上任第二天,他就乐颠颠地跑到海运局来了。原来张阴阳来找王有龄,一来是想摆摆威风;二来,他急有龄之所急,想给有龄算算这胡雪岩到底去了哪里。
王有龄知道张阴阳近些年道行不见长,但是花架子倒学会了不少,虽不甚相信,也心存一丝希望,尽着张阴阳折腾了一回,可是结果张阴阳眨巴眨巴眼睛告诉王有龄:“我天界地府都已寻遍,俱不见胡雪岩的影子……看来,你们兄弟俩的尘缘尽了。”听了岳父不伦不类的话,有龄又好气又好笑,因为他绝对不相信他跟雪岩的尘缘已尽。有龄给岳父要了顶轿子,把岳父送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