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典墨为难地抬头望向秦老将军,见他同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朝着长辈和三公子放心地作揖鞠躬,被孙老将军拽着往林子深处走。
两侧的竹林争先恐后地遮住了远去二人的身影,直至他们彻底消失在浓浓绿意之中。清风又起,吹得楚恒浑身上下禁不住地打了个寒战,不由地扯了扯腿上盖着的厚重毛毯。
二人相视片刻,却是秦老将军先叹了口气,怅然道:“老臣和孙将军在军营里便自由惯了,那些世俗礼仪也不过是给旁人瞧的。适才多有怠慢,还望三公子……”
“外祖父何至于此。”楚恒的声音有些细微的颤抖。
“你既私下也肯叫我一声外祖父,那我倒有些不解——”秦老将军抬手抚摸着冰冷的石碑,长满老茧的掌心紧紧贴合于碑侧,“想来,你是同老孙提前打过招呼了,故意引我来此,等候多时又提及王上授职一事,究竟是何意?”
“我知母妃一事,一直都是外祖父的心病。实不相瞒,母妃当年实属被污蔑,”楚恒紧紧攥着身上的那块毛毯,细长而深刻的褶皱一点点从他手中开始蔓延,“而那罪人安坐高堂之上,她的儿子稳居东宫,将来便要承袭大统!我的母妃,永生永世都是楚国的叛徒!”
秦老将军顿了顿,摩挲着墓碑的手也随之怔愣。他伫立在清风之中,身上的甲胄如他的思绪一般无措,只茫茫然在那里,任由清风划伤、日光割破。
“其实,父王并不是不知道母妃的冤屈……他却告诉我——不吊昊天,乱靡有定。式月斯生,俾民不宁。家事比之国事,不过沧海粟栗,又何必硬要分个是非对错。”楚恒一手抓住了椅侧的木轮,不顾上面沾染的泥土尘灰,一点点挪到墓碑前,“外祖父一定很清楚,我讲这些是为了什么。王后嫉恨母妃多年,趁林氏一族声名显赫之际,纵然母妃当真冤枉,父王也不会冒着风险除去林家。如今外祖父势盛,我也颇得父王青眼,正是沉冤得雪的好时候。除却我母亲的冤屈,我更想手刃仇家,看王后的林氏一族如何分崩离析,破灭衰败!”
楚恒咬着牙说完了最后一字,素来清风霁月的他鲜少有如此失态的模样。他如蝼蚁般蛰居臣服于两位兄长之下,受尽众臣嘲讽蔑视都不曾流露过半分不甘,却独独在提及他母妃一事时心火翻涌,难以自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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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将军哪里不知道楚恒的意思,可他今日听闻楚恒之言,深知报复无望,心中悲戚之感更胜从前。秦家军是享誉天下的铁血军队,若真有朝一日卷入朝廷纷争,势必要成为太子和二公子所争的一块鱼肉。可秦老将军又和王后有着这样的仇怨——
难不成,楚恒是要让秦家军助二公子一臂之力……
“外祖父,”楚恒伸手搭在了秦老将军的小臂甲上,那般刺骨的寒冷和疼痛又从甲胄绵延至掌心,继而深入骨髓,“如今幸得父王怜悯,京中军政要务皆于我手。他们觉得我肖想的东西,我未必没有一争之力!为着母妃,也为着我自己……”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秦老将军难以置信地望向身边这个瘸了腿的少年,“你怎么可能……”
“外祖父,”楚恒冷笑一声,“父王予我的,可远不止这些……”
“外祖父以为,秦家军为何能留守梁楚边关,又为何能独让您和秦少将军回来?在玉京之中真就能安稳度日了吗?我今日特地叫了公孙将军过来,就是想让外祖父瞧一瞧,问一问,看看当年的公孙将军,如今是怎样的一副落魄模样!公孙家族再不复当年,林家最初也是军功赫赫,可今时今日却再无人驰骋沙场,这些,外祖父都没想过吗?”
秦老将军愣了愣,忽而立即明白过来。眼前的少年,或许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手段,而这些手段,恰恰是楚王用来保护自己儿子的武器。这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也就说明,这孩子,实际上王上对他,是有那么几分……怜惜之心的。
可是,他如何能做到呢?单凭借王上的怜惜之心,又怎能斗得过太子和二公子?顶多不过是保住一条命,终究还是要沦落到躬身为臣的结局。然,若他不按照楚恒的想法去做,难道自己精心训练出来的秦家军要付之东流,他的女儿要因林氏的冤枉白白牺牲吗?
除非……
他侧眸望了望墓碑上深深刻着的字,扶着墓碑的手紧了紧,旋即收回,按住了自己左臂上那只枯槁苍白的手。
“老臣虽不知三公子是用了何等手段,但如今秦家军能安稳回京,想必三公子费了不少心思。近些时日边关战事停歇,却并未有两国缔约之举。老臣回京途中,虽路上安稳如常,可仍有些蛛丝马迹被探察兵发现,想来那些和宫中也有不为人知的联系。若在老臣尚在世时,女儿不得洗雪冤枉,秦家迟早要被林氏以此为由拉下马来,下场恐怕不比公孙将军好过。与其坐以待毙……
“老臣秦苍,愿与公子共勉。”
……
林间光影甚好,如同窗棂格出的日光,如丝如雨。
“对对对,就你手边儿那个黑药罐子,里头你取些药膏,把手心里长过茧的地方都涂上,”白姨一手扶着舂桶,暂时停了捣药,向太妃椅旁的小药桌上遥遥一指,“我平日里托人给你带的药都得换了。”
珈兰点点头,顺着白姨的指向抽取出了一个黑色陶瓷药罐放在身前。罐子里的药膏装了七分满,莹白如雪,面上还覆盖着一层淡淡的光泽,像极了一坛塑了型的名贵玉石。
珈兰拢了拢衣袖,在罐中用手指取了一些,直接抹在左手手背上,方便后续涂抹。不远处的白姨见她找对了,低头继续捣着药,时不时瞥她一眼,生怕她因着好奇乱拿了旁的什么。
“果真是家中好,”桌案边的窈窕女子用指腹沾了膏,在手心的多处细细按压涂抹,一点点将白玉般的脂质膏药推开铺匀,“我在外头每日里还要寻个纸条写上记着,省的落了哪些,回来要遭白姨的数落。”
“你这孩子向来在这些事儿上不上心,能知道写个纸条也是好的。”白姨手上不停,舂桶中的药材肉眼可见地变得细碎了许多,“不是说你一会还要出去么,快些抹匀了,好收拾收拾东西。”
“好啦好啦,”珈兰轻快地收了手,已是在两手掌心附近都抹好了一层薄薄的药膏,“那,护手养肤的那些膏药我回来再涂罢,省的一会儿拿剑容易脱手,全沾到旁的地方去,便都白费了。”
“也好,你一会回来白姨替你备着。去吧,知道你心思早飞了去了。”
那阳光般明媚的女子闻言莞尔,面上似带着三分羞涩,几分柔情。她小时有几年在白姨身边,自是清楚白姨待她是真真如同亲生女儿一般,眼底不禁拂过一丝感激之意。在珈兰离府之后,白姨便经常托人给她带各类药物,从治伤的金疮药到美容养颜的玉肌散,每次送药都及时雨一般,总能赶上用途。
珈兰从一侧的木架上取下小寒先前送来的纱笠,理了理长纱,将自己的容貌挡得严严实实,这才满意地取下双剑准备出门。手上的药膏还透着丝丝凉意,仿佛是连通了双剑的脉络,接触之时大有灵魂相交之感。
屋外万籁俱寂,廊下遮不住的日光怒放秋意千番,清风不朽。拐过这条裹着浓厚秋日的长廊,便紧挨着府上一处花园,无论春夏秋冬,园中自有四时之景,各不相同。再往后走,出了侧院,便是横跨过府中小湖的九曲长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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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楚恒约好的时辰尚有一盏茶时间,倒也急不得。珈兰本想着再去那湖上瞧瞧如今的模样,却被一人打乱了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