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站很吉祥
1983年7月,我从文艺报社奉调小说选刊社参与改版工作。《小说选刊》刚从《人民文学》独立出来,迁至文化部大院,与作家协会行政单位蜗居在工棚式的简易楼房里,四处露风,冬冷夏热。我着手第九期的编辑业务,负责选编中篇小说,选发楚良的《抢劫即将发生》,草拟《〈小说选刊〉改版答问》。
为了扩大发行,我充当推销员匆忙上路,8月直抵伊犁。自伊犁,再乌市,过兰州,经宝鸡,到西安,延安,太原,石家庄,正定,西陵,然后回京。不间断地召开座谈会,一路为《小说选刊》叫卖,劲头十足。
头一站很吉祥。遥远的伊犁犹如近邻,转瞬即到,拜望、访问、聚会,把改版后的《小说选刊》吹得天花乱坠。有幸巧遇见民族文学专家郎樱,又有幸在葡萄园珍珠般镶嵌的浓荫架下度过我五十一岁的生日。
身上披戴的和餐桌上摆放的,花团锦簇一般。谁拨动了萨塔尔的琴弦?谁特意送上烫手的馕?主人忙待客。
自治区文联负责人宋彦明、自治州负责人萨塔尔、《伊犁河》负责人郭从远陪我和郎樱参观果园。郎樱的《伊犁纪行》中有载。
一盘盘蟠桃端在我们面前,我拿起一只大桃,说:“真没想到,我的五十一岁生日能在如此美丽的地方度过,太有诗意了!”
大家纷纷献桃表示祝贺。萨塔尔从包里取出馕来,说:“吃一顿维吾尔式的午餐为阎纲同志助兴!”大家吃得很香。虽然没有生日蛋糕,没有点燃红烛,但是极富诗意。
又去赛里木湖。湖水是蓝色的,蓝得出奇,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镶嵌在绿原和白云缭绕的群山之中,浮出一个仙境般的童话世界。
毡房传出犬吠声,颇富乐感。我让哈萨克族姑娘戴上美羽飘舞的花帽,她们却硬把花帽扣在我的头上,扶我上马,我吼着:“哥萨克的马队来了……”丑态百出,姑娘们大笑不已。受惊的犬吠声声声入耳。
月下的赛里木湖别有一番风情,那娴静含蓄之美,只有优雅的女性有资格嫉妒。静极了,美浮现在沉静中。我轻声地唱,大家细声地和:“美丽的夜色多么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歌声柔婉,随风飘荡,久久被空寂挽留不去,湖光山色更显幽静。偶尔有几声犬吠,有气无力的,不再与我们为敌。
不管我们怎么推让,主人行礼如仪,热情待客,盘坐、净手,献马奶、上羊肉,一点也不含糊。
拜谒大佛寺,偶遇贾大山
天缘凑巧,在西安和王蒙、崔道怡一行有幸相遇。王蒙刚刚上任《人民文学》主编,也为推销新版的《人民文学》四处叫卖。
回京途中,过正定,在河北作协张庆田的陪同下,专程拜谒大佛寺,意外地遇见作家贾大山。
由西安到延安,到太原,到晋祠,到石家庄,一路叫卖到河北正定,在县领导和文化局局长贾大山的陪同下参观大佛寺修复工程。
《取经》之后,大山以孙犁为师,纯正、简洁、幽默又兼幽深,深入浅出,避贤敛迹。地区和省上几次调他,他不去,这一点很像乔典运,真心想为农民写点什么;静如处子,严格素食,又像是出家人。但是在众人举荐和县领导的反复动员劝说下,从文化馆馆长升任县文化局局长。当时的大山,正受命修复隆兴寺大悲阁、天宁寺凌霄塔和开元寺的钟楼。他就地扎营,汗湿涔涔,夙夜匪懈,人不堪其苦。这一趟,就由他陪同我们参观。
面对海内宝刹第一名区的隆兴寺,大山如数家珍,依次介绍世界古建筑孤例的宋代建筑摩尼殿、鲁迅先生誉为“东方美神”的倒坐观音、中国古代最高最大的铜铸大佛、中国古代最精美的铜铸毗卢佛,还有隋碑第一的《龙藏寺碑》等,极富宗教教义和建筑学智慧以及雕塑之艺术美。
大山兴致勃勃,但一圈转悠下来,兴奋之余露出疲惫的神色,他太累,深感肩上担子的沉重。
离开时,大山把我拉到一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再书生气也得帮咱基层说句话,多少给大庙化点缘。”
返京路上,我向王蒙转达了大山“化缘”的请求,王蒙说:“看情况吧,尽量!”
我们没能为大山求布施“化”到“缘”。要是推迟三年,王蒙当上文化部部长,我主笔《中国文化报》,事情也许一蹴而就——当时的文化部管着国家文物局。
没见过这么温暖的编辑部
经过一番努力之后,《小说选刊》已经很像个样子了。我们提倡“改革文学”、兴国之音;我们大开闸门扶持一切有价值的艺术探索;我们“放”出一大群包括“错划作家”和“知青作家”在内的老中青作家;我们和不计其数的读者交朋友;我们举办热闹非凡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年度评奖;我们为刊物的各个改革方案兴奋得睡不好觉;我们常常端着饭碗开会,叫开大门下班;我们干得起劲,忙得痛快,累得滋润。我们所选的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的获奖率惊人之高。我们可以自得地问:当时显露才华后来一举成名、蜚声国内外的作家,哪一个是《小说选刊》曾有眼无珠留下遗珠之憾?
萧德生和我都不是当官的料,鄙视家长式的管理,编辑部变成自由论坛式的大家庭,有学术争论而无人事纠纷,笑语欢声,热气腾腾,充满人情味。作家常来这里做客,都说没见过这么温暖的编辑部。三十年过去了,刘琨、傅活、张曰凯、高叶梅、李芬芳、李敬泽、金罗莎、金燕馨、迟新业诸同人如在目前,他们的笑声回荡在我的耳旁。
我自己甘愿老死在编辑岗位,替别人作嫁衣裳。进入新时期,百废俱兴,行行出状元,这也称“家”,那也“著名”,唯编辑沉得住气,“决心当一辈子无名英雄”。不!
编辑者,编辑家也,《小说选刊》就是我的“家”!
“选”者,信也,信而不诬,昭大信于天下。继承《诗经》《昭明文选》《古文观止》和“三言”“二拍”以及鲁迅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的传统,攻“选学”,当“选家”。
到《小说选刊》后,我们亮出“编辑家”“选家”
的称谓,登了一条消息,说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奖委员会“由作家、评论家和编辑家组成”,首次喊出“编辑家”。我在《小说选刊》编辑部鼓励“人人当‘选家’”,叫响“选家”,同时叫响“编辑家”,就是要打破偏见,革除自卑,为编辑争名分、争地位。“甘愿替别人作嫁衣裳”,编辑自己谦虚一通,不失为一种献身的表态,别人(特别是赶作嫁衣裳的作者们)这样要求编辑,太不近人情了。沽名钓誉不对,争当人民的作家、评论家、编辑家和选家名正言顺、光荣正确,干吗“无名”呢?
本乎此,我在《光明日报》上以《“者”与“家”》为题发了文章,又在《延河》编辑部召开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年会暨全国十四家文学期刊编辑座谈会”上,以《编辑岂可“无名”》为题发言,为编者正名。
我多次向有关部门提议设立“编辑家奖”和“评论著作奖”,头头们摇头,表示难办。真有那么难吗?这些年出现了多少送嫁娘出了名的月下老儿啊!他们的荣誉和名分终究要被文坛所承认。果然,中国作家协会后来评了“优秀编辑奖”。设立表彰评论著述的奖项,在我等的力主下由我们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承担起来,也算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一个创举。
《小说选刊》期盼各类题材的小说创作共同繁荣。
遇见王蒙,他不赞成文学按题材分类,什么“农村题材”“军事题材”“改革题材”,等等,也不热心创办各类选刊和文摘报。他对我说,第一,了解一个作家得顾及全人、全作、全面;第二,别人选的未必精当。不过,《小说选刊》既然决心大办,他转而积极支持,只要发现新人、新作,便向我们推荐。他连夜举荐胡辛的《四个四十岁的女人》,让这位不知名的教师一举成名。钟阿城的中篇《棋王》让他欢喜若狂,也是他极力向我们推荐的。他还对创作概况、年度回顾等鸟瞰式、综合性的评论表示没有兴趣,说如此这般,失之空泛,让人摸不着头脑。他郑重地说:“概括总要付出牺牲的。”劝我不要写这类文章。我深表赞同,可是,《编者的话》还得主要由我来写。
在1984年9月8日召开的文艺座谈会上传达中央“重点反‘左’”的指示精神之前的5月9日,孙芸夫就写了千多字的《王婉》和《小D》。当我们选登《芸斋小说两篇》时,已经是10月,我却把这两则痛斥“文革”实为写真的檄文置于《编者的话》推荐作品的最后,仅仅几句含糊的赞语。孙芸夫就是孙犁,荷花神一变而为怒目的金刚,我不是不知道的啊!多好的机会啊!不该有的失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