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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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政府餐厅的雅间布置得略显豪华，扎眼的水晶吊灯折射着柔光，鎏金绣花的桌布，挽成花结的流苏，衬得餐厅比县城的三星级酒店还要阔绰。吴恩泰作为东道主，衣着利落地站在那里迎接着程家母女，寒暄了几句，四人便一一落座。接着，大盘小盘的菜肴轮番上桌，吴恩泰也便借着杯酒开始推波助澜。

吴恩泰这次集结了五个重量级的人物参股，若都谈成了，他们将会成为渔业合作社的最大股东之一，但作为政府官员，他还不能用自己的名义参与这件事，便把这项美差放到了程小丽妈的身上。程小丽妈的实力不容小觑，程永峰在外不管如何强悍，在家里他是完全听从这位贤内助的，所以这个养尊处优的嫂子虽是家庭主妇，却是众人争相巴结的对象。郑恺拘谨地坐在程小丽的旁边，菜还未上，他已经先喝了三大杯白水。他看着吴恩泰用各种恭维的话来讨好程小丽妈，程小丽妈也是非常受用这样的称赞，满屋子尽是笑声，心里一阵寒凉，他的手脚甚至开始有些发抖，想找个借口离开这个地方，很快，程小丽的手就搭在了他无处安放的手上，他没躲，甚至有一刻的麻木。

一道道的特产大菜很快地上桌了，吴恩泰提议干了第一杯酒后，郑恺和程小丽才参与到谈话中来。吴恩泰当着程小丽妈夸赏起她这个未来的女婿，年轻俊才，更夸赞程小丽的眼光好，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有了他的话，程小丽妈对郑恺的印象有了改观，几杯酒下肚，她开始慢慢欣赏起这个安静的年轻人，干净、阳光、瘦削，活脱脱程永峰年轻时候的模样，她暗笑自己女儿的眼光确实不输给她。打破了这层壁垒，她便不再想他还钱的事，席间一切其乐融融。

老雷一直站在这个豪华宴客厅的门外，从宴会开始，他便透过那个窄小的缝隙偷窥着这一切。他是从食堂采购老徐那得到的消息，老徐父母也是益丰村的人，很多年前全家搬到了乡里来住，但根儿上是念旧情的，老雷提到了红叶之后，他直愤愤不平：“这个傻孩子肯定还不知道未婚夫已经跟别人扯上了。”

老雷一惊，跟老徐解释说：“徐叔，这可能是个误会。郑恺和红叶现在好着呢，不瞒你说，红叶现在每个月都在替郑恺他妈还医药费。”

老徐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扔，骂道：“让人给卖了还替人数钱。你如果不信，后天晚上吴书记设宴招待程书记的爱人，就是程小丽她妈，郑恺也参加。”

这个消息太意外了，老雷再也稳不下心来与老徐继续寒暄，待鱼车卸好后，草草告辞。一路上，他都在琢磨着这个事，如果老徐所言不虚，那郑恺也太王八蛋了，那就是现如今的陈世美啊，他要不要把这事告诉红叶呢？好纠结。第二天，他正好和红叶搭伴去乡里进货，本该是小东子与他同去的，但巧的是东子的父亲脚崴骨折请了假，秀娟得留下来照看着鱼店，所以只剩下红叶一个人可以做帮手。他和红叶在县里父亲的鱼店里忙活了一下午，天擦黑的时候才装好车往乡里赶。本来是不需要花这么长时间的，因为老雷爸的外遇对象到店里找他，与老雷妈碰了个正着，火星撞地球，老雷爸妈扯着嗓子互相揭短骂娘，店里的东西砸了满地，直到麻友三缺一硬把老雷妈扯了去才停了战。

回乡的路上，老雷之前计划着跟红叶说郑恺的事也不想说了，红叶想了半天安慰的话，看了两眼一脸僵灰的老雷，也知不便出口，两个人一路无语。月亮升到了正空的时候，毛驴车驶向了乡政府前的那片小树林。

不知什么缘故，毛驴像是条件反射似的突然长叫了一声，整个驴车也差点翻了过去，红叶吓得扯紧了缰绳，老雷腾地跃下车一把按住了毛驴，用力地踢了两脚。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看向红叶，只见她紧闭着眼睛，浑身开始发抖，他马上大叫着：“别怕，我在呢。”

红叶试探着睁开眼睛，整张脸都是惨白的，她的眼泪不自觉地又落下来：“老雷，怎么办，我还是忘不掉。”“只要有我在，以后谁也欺负不了你。”“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别再因为你爸妈的事苦恼了。大人们有大人们的选择，只要他们觉得快乐就好，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你，但是你自己要先走出来。”

他拍了拍手，故作轻松地跳上了车，说：“嗨。没事，我都习惯了，他俩爱怎么作怎么作去吧。”

他扬起鞭指挥驴车前行，又问红叶：“你，和郑恺现在怎么样？”

红叶叹了口气说：“他妈回家有一阵子了，但是之前欠的外债还要慢慢还，只要我们努力总会还上的。”

如果老徐说的话都是真的，她是不是会明白，她辛辛苦苦帮忙还钱的家伙究竟是个什么货色，她是不是会重新投入另一段生活之中？老雷看着红叶，肚子里的话忍着没说，这么做对红叶太过残忍了，她毕竟是整个事情的受害者，她刚刚失去了工作，又要她接受感情上的背叛，她小小的身躯如何承担得起这样的打击。

老雷躲在门外看着吴恩泰的谄媚，程小丽妈的应酬，程小丽的左右逢源和郑恺的皮肉之笑，看着看着，突然席间的气氛就有些不对了。这个宴会令程小丽妈对郑恺完全改了心意，她越看越喜欢，心里不由地生了些怜悯，她决定借出去的钱暂时不催了，当下举起杯对吴恩泰说：“我代表程家感谢吴书记的盛情款待，以后两个孩子就劳你多多照顾了。郑恺是程家未来的接班人，还请老弟多多栽培。”

吴恩泰哈哈一笑说：“嫂子你不用这么见外，咱们不都是一家人嘛。”

这事本已就此了结，但让门外蹲了一整个晚上的老雷耐不住火气，程小丽妈公开认定郑恺是她程家的准女婿，那红叶又算是什么？她每天在小鱼店里辛辛苦苦地帮他攒医药费又算什么？他的三观彻底地毁了，原以为只有自己这种人才不被人待见，才是众人口中的坏坯子，现在在他看来，郑恺才是最该遭人唾弃的。他直接推门而入，指着郑恺开骂：“你个陈世美，你脚踏两条船，你不要脸！”

此时老雷与红叶心神相连，正义使者般地笼罩在火红的光环之下，耳畔生风，后肩处舒展开的两只翅膀占了大半个屋子。时空瞬间定格，餐厅里的八只眼睛怔怔地望着他，看着他走近，直到一记重拳落在郑恺的下颌骨上，人仰马翻，杯酒腾空之后，尖叫声才顿时响起。

吴恩泰指着老雷大叫：“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老雷叉着腰说：“我是谁不重要，我是要来告诉你们他是谁！”

老雷一把指向郑恺，见程小丽要上来阻拦，他的手指随即又指向了她，说：“还有她是谁！”

程小丽见老雷要坏事，忙将手中的杯子砸向了他，大喊：“你这个疯子！快来人啊！他是个疯子！他是个疯子！”

老雷很轻松地躲过了酒杯，只听到一声脆响后碎玻璃在地面上蔓延开。老雷继续说：“程大小姐，我们又见面了！阳关大道你不走，偏选这小夜路，我告诉你，你做的那些破事老子一件件给你记着呢。”

然后他又郑重其事地向程小丽妈颇有礼貌地警告着：“伯母，这小子已经有未婚妻了，现在又和你们成一家人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既然你愿意让他做你们程家的女婿，那你最好让你闺女看住了，别让他出来再祸害别人。”

程小丽妈毕竟还是了解女儿的，听老雷说出了这样的话，也不觉是空穴来风，她看了程小丽一眼后直接甩袖而去。接下来，大门口处几个保安便冲进来将老雷架住。询问之下，原来是给老徐送鱼的小贩子，吴恩泰气极之下大嚷着直接开除了老徐。老雷的计划百密一疏，他没料到这件事会牵扯到老徐身上，心里有些恼悔，他恶狠狠地指着郑恺说：“小子，既然你想当陈世美，以后就少招惹红叶，亏得她天天省钱帮你还借款，连件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买，你要是个人，就离她远点。”离开之前，老雷还不忘从桌子上拿过红酒杯将酒直接泼到了郑恺的脸上，看见他像只呆狗一样，他感觉自己特别爷们儿，为红叶出的这口气令他痛快不已。

经老雷这么一闹，好端端的一顿饭变得不欢而散，吴恩泰的入股计划也不了了之。不过没有他的参与，程伟的渔业合作社也筹到了二十四万元的股金，大张的公示单就贴在村委会的公告栏里，村民们都去观看。

望着全村人集体的发财行动，林芝有点急了，她甚至偷偷地到处打听入股人的说法，打听着所谓的内幕消息，然后就又埋怨起红湖来，说到最后，两人又闹起了离婚。红叶下班后见此状劝慰了半天，林芝新账老账一通乱翻，直接把红叶气出了家门，搬到秀娟家祖屋暂住。

过了些时日，一切都平静得异常。红叶依旧在鱼店里忙活着，郑恺也按部就班地熟悉了新的职位，但两个人谁也没有主动联系过谁。直到有一天，红叶送走了前来看望她的小赵之后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她来问老雷。老雷知道大事不好，本想让秀娟帮忙搪塞一下，谁知道秀娟本还憋着一肚子的气，刚好借红叶的问话将事情完全抖落出来：“这个不知好歹忘恩负义的家伙，我真是看走了眼。红叶，把之前你替他还的钱都要回来，凭什么帮他还钱啊，他妈又不是你妈。”

老雷拉着秀娟阻止她再说下去：“我看还是好好和他谈谈吧，把话挑明白了再做打算。”

秀娟觉得老雷说得在理，当即说：“对！和他谈清楚，我陪你去！”

红叶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不愿意再听老雷和秀娟的打抱不平，就在不久前，郑恺还抱着她说，要好好对她一辈子，要在一起白头偕老，永结同心……他怎么可能成为程家的姑爷呢。她不敢往下想，更不愿意相信，看着眼前刚发下来的工资信封，她还没来得及分成三份。最后秀娟和老雷的讨论结果是由老雷陪同红叶去乡政府与郑恺摊牌，因为事情是老雷惹出来的，该说清楚的总要说清楚，若是个误会，他当面打了包票会向郑恺道歉。

去乡政府的路变得如此踉跄，她有几次都停住了脚步，想要逃跑。她害怕问出真相，若真是那样，她该怎么办？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该怎么办，即使她转正没有通过，即使在母亲及全家都反对她和郑恺在一起的时候，她都没有想过要退缩。郑恺这边遇到的麻烦远不比红叶少，老雷闹了宴会之后，程小丽妈当场给女儿下了通牒，让她一个星期内必须把郑恺借的钱全部要回来。连着许多天，郑恺都在为筹钱的事犯愁，能借钱给他的人该联系的早就联系过了，可是没料到程伟会在这会儿来乡政府向他催款，他说最近上了一个大项目，资金需要回笼，说看在程小丽的分上利息不要了。郑恺无奈，从抽屉里拿出了当时签的一年半期限的借据，希望程伟可以网开一面。

程伟直接指着郑恺的鼻子说：“两条路，三天内，要么把借程家和我的钱还清，要么跟红叶断绝一切往来，和程小丽好好处对象。”

程伟是来逼宫的。世界上永远不缺两种人，一种是锦上添花，一种是落井下石。郑恺清楚，他已经陷入了泥淖，由不得自己做主，但最后的一点血性令他还想挣扎一下。他说：“程叔，三天内钱我肯定筹不齐，不过，我也不可能和程小丽处对象，因为我和红叶已经订婚了。”

程伟猛地飞脚一踢，椅子腿儿当即断了一条，他指着郑恺骂道：“跟我耍无赖是吧？我当年混社会的时候你可还穿着开裆裤呢。我明告诉你，你现在没退路，三天内我收不到钱，你就等着下半辈子坐轮椅吧，我程伟说到做到。”

挣扎过后，郑恺有些央求地说：“程叔，咱们都是一个村的，没必要闹到这种地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