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半个小时,吕蒙开完会,女工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从车间跑出来。虽然车间棚顶几台大风扇一直吹着,但架不住茧水槽里的水汽蒸腾,这些女工都似被蒸笼蒸过,头发汗津津地贴在额头,连背后的衣服都透湿了。不过,她们叽叽喳喳从他旁边走过去的时候并没有因此显出很大的不满和烦忧,她们扬着雪白的脖颈,大声嚷嚷着“热死了”,脸上却神采飞扬,雀跃的脚步毫不掩饰地表露着她们蓬勃的活力。
一个扎着马尾文文气气的姑娘看到了他,一边向他走过来一边欢喜地跟他打招呼:“方叔,你咋还没走?”
她脆生生的招呼引得好些姑娘朝他张望。
定睛看了看,他认出是夏姑娘,至于叫夏丽丽还是夏莉莉他搞不清楚。她的父亲老夏是林业局蚕技站的站长,热衷于钻地位。到方文贺开始筹建缫丝厂时,江城的蚕茧年产量已经超过了六十万公斤。
所以从历史渊源来说,江城县要想在国内缫丝业占上一席之地不是没有希望。毕竟,这里有蚕桑缫丝的根基在。
但凡江城人,谁还没个养蚕的记忆呢?就拿方文贺自己来说,他到现在都记得爷爷奶奶养蚕的情景。
爷爷奶奶家里的桑树不多,养蚕量也不大,但年年都养。中途好些年政策不允许,爷爷就等天擦黑才去坡上打桑叶,再等夜深人静踩着月光一趟一趟把桑叶从地里背回来,固执地将养蚕坚持了下来。奶奶腾出最好的一间屋子侍弄蚕宝宝,她除了操持家务,大半时间耗在了养蚕上——将桑叶铺满蒲篮,等蚕吃饱了,再将它们一只只从蚕沙和桑梗中拈出来,放进另一个干净蒲篮里,然后再铺上桑叶……周而复始。
记忆中,他在绿树成荫的院子里滚铁环,奶奶在昏暗的屋里拈蚕宝,两人一起唱和童谣:“猫也来,狗也来,搭个蚕花娘子一道来……”
这些白色蚕宝并不好养,怕寒,怕风,怕老鼠,若遇到蚕瘟,就会一蒲篮一蒲篮地僵死,整间屋里的蚕都会毁掉。
奶奶跟所有养蚕人家一样,家里悄悄地供着蚕神娘娘。每年一到年关,桑树还在沉睡的时候,家里就开始盼着蚕神娘娘的眷顾,好保佑即将到来的春天。除夕夜,奶奶在神龛中点燃油灯和蜡烛供奉一整夜的香火,直到正月初一的天光照进屋。
清明之后便是蚕月,“关蚕门”的时候到了。蚕门一关,谢绝串门,奶奶也忌讳这个,会早早准备好红纸,让爷爷找村里的文书写下“蚕月知礼”四个字贴上大门。
养蚕是实在活,偷不得懒。你敢哄蚕,蚕也会哄你。你不把“还是年轻啊!”方文贺自顾自感慨,心里生出老迈的危机感,但凡见着比自己年龄小的,他都羡慕。对于一个事业型男子来说,四五十岁正当年。但这两年,他肩上的担子一直没轻过。
有时候太沉,甚至想一甩了之,可从小受的教育又令他良心难安。社会的责任和道义,有时候确实比个人活着的价值意义要大得多。
就拿他今天走到的这一步来说,举步维艰也好,困难重重也罢,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三年前,他所在的氮肥厂因为机械设备老化,产品没有竞争力,西安总厂一纸公文下令东迁汉中。设备拉走的拉走,拆除的拆除,厂部负责人和工人全部转移。当时这份文件压根儿没考虑到江城这边职工的生活处境。有几十号职工是安置就业的退伍老兵,经历了半生坎坷好不容易在县城娶妻生子、安家立业,再迁往他乡又面临两地分居和照顾父母子女的重重困难。最后落实下来,不愿随厂东迁的竟有一百多号人。这些人天天去找政府,希望重新安置工作。方文贺那时是江城氮肥厂负责生产的副厂长,总厂在氮肥厂东迁规划中将他和厂长的位置已提前定好,要提拔去西安总部任职,不仅分配住房,工资待遇也比在江城好。对于他来说,离开江城将迎来一片更广阔的天地。
然而在关键时刻,发生了两件事,最终导致方文贺留了下来,他的人生轨迹也由此改变了。
先是与他同在氮肥厂工作、陪伴他近二十年的妻子突然撒手人寰。妻子突然晕倒在工作岗位上,工友将她送到江城县医院才给正在西安总部开会的方文贺打电话。那些天,生产车间实际已经停工,大部分工人到汉中上班去了,留下部分青壮工人在协助厂方处理遗留事项,包括拆卸一些可再利用的重要设备零部件。
研蚕桑技术。据说江城漫山遍野种植的良桑品种“泉桑一号”就是他试验培植的。老夏比方文贺大十几岁。老夏退休之前,在一次全县技术科研人员集体外出考察的时候与方文贺相识。那时,他听老夏一路念叨自己家的老姑娘,说她爱好文艺,心气高,学习却不怎么样,复读了三年都没考上大学,一直在家待业。眼看二十五六了还没工作,没嫁人,这几乎成了老夏的心病。老夏当初一路拜托同行的人给女儿介绍对象,大家当面也不好说什么,但谁都没放在心上。为此,老夏带着女儿还专门找过他。
现在想来,这丫头应该差不多三十了吧,好在厂里这批招工让她赶上了。
眼前的夏姑娘比四五年前看起来更成熟了些。
“小夏,当工人累不累?”方文贺站起来。
夏莉莉羞涩一笑:“累啊!站一天腿怪酸的,手也要长时间浸在水里,但我比那些手上过敏的姐妹好多了。再说,干啥活不累?再累,厂里开着工资呢!我老爸都说了,缫丝厂有前途,让我好好干。他还说要谢谢您呢,改天要请您到我家喝酒!”
方文贺一听,乐了:“谢我什么?我可没有帮什么忙。这次从吃商品粮的城镇户口中招收工人,是县里劳动局定下的政策,解决了一大批待业青年,你算是赶上了。不要怕辛苦,要好好学技术,将来,争取做厂里的技术标兵,我给你戴大红花!给你爸说,空了我找他喝酒去。”
“好!我会好好干的。”夏莉莉一脸灿烂。
正要转身,方文贺想起来问了一句:“哎,这几年没见,你结婚了没有?”
夏莉莉脚步顿了一下,脸一下红了。“没……还没找呢。方叔,我走了。”她慌乱跑开,脚步如一阵风掠过。
世。起初,他去何立夏家中探望她父母的时候与何立秋有过几次照面,后来他参加工作重新谈了对象,何立秋也上了大学,他与何家几乎断了往来。
这次举荐他的事,何立秋并未征得他同意。
当然,在一干人都束手无策的紧急情形下,征不征求他的意见并不重要。虽然那时候他还没从悲痛中缓过劲来,压根没办法集中精力做旁的事。
这就是其二了。
县委和经委一致希望他留下来,一是协助解决氮肥厂的遗留问题,对氮肥厂那部分滞留本县、面临失业的工人来说,也算力挽狂澜,救人生计于水火;二是全县工、商、农都在寻找突破发展的新路子,改革之初,正是用人之际,希望他留在江城为地方工业发展出一份力。不过,即使在这个时候,方文贺仍然可以为了自己的未来而拒绝。但是,他竟被县委书记柯万屹和何立秋两个说动心了,不仅留了下来,还豪情万丈地表了态。
当时的场景,他到现在历历在目。也就是在那会儿,他第一次听说江城县正计划筹建缫丝厂的事。
那也是一个秋天的午后,县委书记柯万屹站在办公室一扇临江的窗户前,望着江对岸远处斑斓的秋山,对他和何立秋侃侃而谈:“整个江城县年收茧量超六十万公斤,这几年分别供给安康市的缫丝一厂和二厂,还有陕北的清涧。如果说蚕桑种植的地域资源优势,我们比这些地方好多少倍?如果我们县建了缫丝厂,不仅能把蚕茧利润、生丝利润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还能因此让农民贫变富,富更富,对全县的工业经济也是巨大贡献哪!放眼全国,改革开放让工业市场百废待兴,形势向好,我们得抓住这个机会。只是……”
妻子素来敬业,作为会计她想坚守到最后,结果这一晕倒竟然查出脑癌来。
医生说发现得太晚,已经扩散了,顶多能活两三个月。如果早点发现,动了手术,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方文贺赶回来,当时就瘫倒在急救室门口。他狠命地揪扯自己的头发,悔恨不已。
就像医生所说,脑癌也有个过程,怎么会没有征兆呢?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家里人太马虎了。是呀,妻子把平常的头疼没当回事,或者当成感冒吃吃药就得了。可作为她的枕边人,自己竟丝毫没有觉察。
妻子比他大三岁,从结婚起就负担了所有的家务,无论是照顾老人还是照顾他这个做丈夫的,从来没有过怨言。多年来,他一心扑在工作上,以厂为家,常常晚上回去倒头就睡。妻子笑他拿家当旅店,拿她当旅店服务员,他心安理得地一笑,觉得这就是自己命定的福气,从来没有觉得对不起她,更没有想过有一天旅店会坍塌。那个拿他当宝一样的旅店服务员,仿佛一眨眼之间,像一缕云或者一阵风永远地飘走了,留下他和正在准备高考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