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拐弯的秋天
方文贺从缫丝车间出来,身体就像一只冒着气的蒸锅。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不知是因为高热还是突然滋生的沮丧,竟有些眩晕。
这一次,他高估了自己的判断力。就在过去的大半天时间里,抽调回来试机的九十个缫丝工上了立缫机竟被搞得手忙脚乱,一大早煮下的六包茧,缫出的丝粗细均匀程度能达标的连三分之一都不到。虽然提前也在试缫机上对每个庄口的蚕茧按批次进行了试缫和数据分析,但显然,这些女工们在索绪、理绪的技术掌控上还有一些差距。这也意味着工厂如果现在投产,仅技术这一关就过不了,更别提质量了。
还得再练手。
想着废掉的三百来斤白花花的好茧子,他的心都是疼的。
刚刚任命的副厂长兼生产科科长吕蒙现在实际上是他的助手,也是唯一能和他思维同频且愿意随时听他差遣的人。吕蒙随后从车间出来,问:“明天还试吗?”
养天年了,儿女一千个一万个不愿让他出来。能屈尊到咱们江城来,是因为这里自古是兴桑养蚕和丝织作坊的兴盛之地,出于对这一行的热爱,还有咱们县经委的努力。否则,人家来你这弹丸之地?”
这时,拎着砂浆桶的女人一脚踩滑,扑通一声,屁股重重蹾在地上。男人过去拉她,也摔了一个嘴啃泥。一旁的工人被逗得哈哈大笑。方文贺咧咧嘴,却笑不出来,琢磨了一会儿,跟吕蒙嘱咐:“你明天早一点儿,安排四五个人到各乡镇供销社或者养蚕专业户家里去摸个底,预估一下蚕茧收成,不能坐等着供销社的数字。在投产前,我希望给计划局的生产计划能报得更准确一点儿。”
吕蒙点点头,说:“那我去给值班班长安排一下。这批叫回来的缫丝工,要不明天先给她们放假?”
“放什么假!”方文贺跟他抬了抬眼,“不能放,一放就松劲了!拟个函,派值班班长把她们都送回市里,正在培训的不是还有两百多工人吗?把这拨安排在一厂继续培训。哼,学了三四个月还是些拌汤疙瘩,我就不相信,要是她们上心,个把月练不出来?你告诉她们,培训限定时间考核,厂里投产前回来,考核合格了正式定级上岗。不合格的,如果延迟三个月还学不出来就解聘回家。你跟她们说,以后回来要计量定工资。本事是学给自己的,想混日子就是跟自己过不去!等我们请的技术顾问一到,你再下去将考核合格的工人带回来。”
吕蒙点点头,折身往车间走。他听得出方文贺言语里的失望和慎重。这么多天,两人天天绑在一起处理厂里这些事,所以他明白,方文贺现在所表现的作为一厂之长的狠,是在处处为女工的以后着想。学技不学精,就是留祸根——总有些手笨眼不灵的“还试?不试了!”方文贺懊恼地看了他一眼。
“但这是必须的。好在我们通过试缫有了数据分析,对需要加强的地方都进行了标注。”吕蒙说。
方文贺还是摇摇头。虽然厂房和办公区建好了,但两栋职工宿舍只起了一栋,另一栋宿舍、厂区幼儿园、澡堂的绿化改造都还在紧锣密鼓的建设中,眼下若急着投产运营,配套的硬件设施都没法跟上。
缫丝车间的正前方设计的是一个环形花园,花园正中要建一个装有假山的荷花池。三四米高的山石已经堆砌好造型,几个戴着草帽的工人一块砖一块砖地砌着圆形围子,旁边搅拌砂浆的那个男人和一桶桶往围子边送砂浆的那个女人看起来应该是两口子,不时高高低低地拌几句嘴,过一阵子又互相擦汗递水的。闷热的空气中,铁锨在水泥地上一下下的刮擦声格外刺耳。
方文贺羡慕地说:“看,我倒希望像他们那样,做现成的事,下点力出点汗都行,别让我费脑筋。”
“那不能!”吕蒙笑,“有智吃智,无智吃力嘛!每个人在社会上都有自己的位置,你呀,就该在领头羊的位置!”
“哼!马上五十的人了,还领头羊?”方文贺朝他翻了翻眼睛,“什么‘有智吃智’,我这脑瓜子现在乱成一锅糨糊了。”
吕蒙哂笑。眼下厂里大大小小一堆事全靠方文贺撑着,一般人确实扛不住。
“从无锡请的技术顾问啥时候到?”吕蒙问。
方文贺叹了口气:“可能半个月,也可能一个月。”
“没定?”吕蒙急了,“这种事肯定要说定的吧!怎么能模棱两可呢?”
方文贺苦笑:“人家可是国内缫丝技术顶尖的专家,本该颐处秦头楚尾,恰好避开了秦岭高峰。山势俊秀,还有汉江穿行其间,土壤肥沃,气候温和,雨量充沛。说不好,是因为它与省会之间被大秦岭阻隔,山区交通不便,贫困的帽子如望不到边的山峦一样始终压在人们的身上。
江城缫丝厂建在汉江北岸的老县城东头,高堤之上,盈盈独立,一座体育场和一所小学校将其与更靠北的新县城分开。
所谓的老县城,不过百米街道。起先是水码头商埠,当年一个运送蚕茧、蚕丝、茶叶、黄表纸和桐油的水码头集散地,也曾商贾云集。老县城的花墙灰檐下,乡音婉转,丝毫没有大西北的粗犷之姿,反倒有几分南方人的温婉和秀雅。到如今,老街深巷里依然能寻见戏楼、会馆和银行票号等一些昔日繁华的遗迹。
江城得名是因依傍汉江,而出名却是因为蚕桑。从商周时期,江城沿江两岸就阡陌纵横,绿桑遍野。加之后来汉王朝诏劝农桑,设蚕馆,立蚕官,使蚕桑业迅猛发展,江城在那时便成了华夏西部版图上的“蚕桑之乡”。蚕桑业的兴盛,又推动了家庭缫丝、丝织、印染业的发展,家家户户饲蚕缫丝。有史料记载:“汉江两岸,直河川道,桑树密植,男耕女织,处处可闻机杼之声。”在汉水流域各临江郡县中,唯有江城距离长安较近。无数商贾将江城的生丝绢纺、绫罗锦缎通过子午道源源不断运往长安中转,再经丝绸之路销往西域各个国家。因此,江城便成为古丝绸之路重要的货源地之一。据说光绪年间,江城一彭姓官员鼓励百姓养蚕,还专门成立机构,设立章程,聘请蚕师,购买蚕种。
蚕种照本分售,蚕养成后,蚕茧定价收购。到新中国成立后的一二十年间,江城县委县政府在抓好粮食生产的同时,也一直劝导广大妇女兴桑养蚕,甚至鼓励机关干部和学校师生采桑籽,育桑苗。历任县领导对蚕桑生产的肯定,突出了江城蚕桑业的优势人不明白这个道理。
“等等!”方文贺又叫住他,“我明天中午跟你一起下乡。”
那是一九八六年的夏末秋初。
改革开放虽然早几年前就通过广播、报纸、收音机等广而告之了。就连江城这个深藏在秦岭腹地的小县城,无论粮站、百货公司、体育场的围墙,还是乡下的土屋、猪圈,都刷着改革开放的宣传标语。但对于近几年深陷生产、转厂和新厂筹建等一大堆烦琐事之中的方文贺来说,显然是反应迟钝了。若不是接触丝业,他甚至还像听个新词那样,并没有把改革开放与自己的职业、生活紧密联系起来。
四十九岁的方文贺,身材挺拔,脸庞瘦削刚毅,眉目温和,有着中年男人的成熟风度。只是在筹建江城缫丝厂的短短两年时间里,他耗费了太多心力,耳侧的头发像不小心染霜的草茬似的,令他平添了几分沧桑。
他在数不清的缫丝厂筹建推动会及县委县政府领导传递的国际国内缫丝行业形势的信息中,终于厘清了“改革开放”四个字之于小小的江城以及江城缫丝厂的力量,之于一个工业企业的命运,还有之于他未来人生之路可能存在的改变。这些年,借改革开放的东风走进国门的商品尚且不说,眼下,国内有多少企业都在盼着借此东风抢占国际市场。就国内缫丝业来说,陕南安康市区缫丝厂出产的丝虽然比较有名,但比起东部浙江和南部广东的丝还是有很大差距。现在,上级领导把陕南丝业的希望寄托到还没有正式投产的江城缫丝厂上,对方文贺来讲,这个压力不是一般的大,是真正的“任重道远”“道阻且长”。
江城这地方,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说好,是因为它地蚕喂饱,蚕到“上山”的时候身体透亮,吐不出多少丝来就死掉了。茧层薄,轻飘飘的,茧卖不上价。所谓蚕“上山”,就是把熟蚕移放到供它做茧的蚕蔟上。大概耳濡目染,言传身教,江城乡下的农民都会养蚕,出的茧又白又大,茧层率高,自然也能缫出最好的丝。
总之,压力归压力,希望还是有的。
方文贺在原地站着,老半天不想动。但脑子里就这么想七想八,横竖蹦出来的不是回忆,就是这种患得患失与自我宽慰的凌乱,自我肯定与自我否定的纠缠。
不知怎的,他好像对秋天特别敏感。哪怕是初秋,似乎一闻到这个季节的味道就会滋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迫与焦虑,就像是被什么追赶着,到了一个拐弯的岔路口。
旁边的香樟树下工人放了一块溜光的大青石,他挪到那里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