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1.牛有牛路,马有马道
小寒一过,眼看就到了腊月,电视机里元旦的欢庆还在继续。街上铺子里的扩音喇叭天天喊着新年新气象,这让海玉无端地焦虑。她觉得再这样下去,闲人变废人,就连即将到来的除夕也没法安生过了。
这天,海玉听说劳动局门口有招工信息,急忙赶去咨询,得知是县城一家音乐会所要招保洁和女服务员。海玉只想年关前后挣点钱,年后新厂开业的日子还没定。劳动局的人告诉她,女服务员要求长期干,如果只想临时做就只能当保洁。海玉其实既不知道音乐会所是做什么,也根本不懂保洁,但还是填了一张保洁的报名表。
过了三天海玉接到会所通知,让她去上班。去了一看,刚装修好的大厅和楼上楼下每一个房间里都满是水泥和沙子。保洁招了八个,有六个都是缫丝厂的,而令海玉没想到的是,魏婶也来了。海玉和大家一起,用铲子铲,铲完了清理出去,再用布擦。
每天要干十个小时。不出两天,海玉几个指头都磨起了泡。海玉城缫丝厂职工有亲属关系的党员干部名单,然后通知他们协调配合改制工作小组做下岗亲属的思想工作。当时有人不同意,说这样太得罪人。但推动江城缫丝厂完成改制的任务又迫在眉睫,从效果来说,可能没有比这种方法更快的了。
十个小时不知疲倦,现在大把闲暇的时间弄得他坐立不安,浑身不得劲。要是孟苏州正好也没事,他就会叫孟苏州过来和他一起进仓库分类整理物件。方海既要忙经贸局的工作,又要在医院照顾方文贺,分身乏术的时候,也会请他代劳。
方文贺时不时会胸闷,在医院住了二十天才出院。虽说在家里休养,但要时刻监测心率和血压,身边离不开人。寒冬腊月,天寒地冻,方海怕父亲感冒,家里火盆里的炭火没停过,更是很少让他下楼。因为急性心梗留下的后遗症,方文贺说话不似以前流畅,忽然有一天他自己意识到这一点,变得愈发不爱说话了,但他一见吕蒙就自然而然地亲热,比亲儿子都亲。
回想这一个来月发生的事,方文贺想不动情绪都难。不过,值得欣慰的是,县委县政府想让改制之后缫丝工业能依然存续的愿望得到了满足。
在他出院之前,夏莉莉和丈夫蒋木楠曾去探视。老实说,当初范大力指责是夏莉莉冒充外来客商收购缫丝厂他以为是信口雌黄。他压根儿没想到,夏莉莉会真的以丈夫的名义来投资收购,而且还联合了小芳一家,这让他惊喜不已。可能由于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相比于这件事,更让方文贺动容的是看到夏莉莉终于有了一个满意的归宿,那一刻,他既像个怀有一丝丝嫉妒的孩子又像个慈爱的长辈,心里的安稳和满足几乎让他落泪。令他伤心的是老伙计老范死了,脑溢血,拉到医院几个小时没抢救过来。老范死的时候,他还在术后的昏迷中。这事方海和吕蒙都瞒着他,直到出院之后他才知道。
方文贺当时在政府门口昏倒,老范就在旁边。下午老范看儿子一进门,抡起擀面杖就打。其实范大力那会儿已经明白自己是着了老吴的道儿,他也清楚老吴背后就是韩青阳,只是后悔已这时才体会到,社会上有的是比养蚕、比缫丝更苦的活。二十多个小房间,这样的慢工细活整整做了一个礼拜才算完。
会所的老板把八个保洁喊到一间全是电视机的房间,说:“我喊名字,你们一左一右分成两队。”海玉被分到了左边,魏婶被分到了右边,结果那天左边只留下三个,站右边的五个人全部到财务室结账走人。魏婶想留下来,把海玉拉到一边,让她跟老板说说好话。海玉很为难,但还是硬着头皮跟老板说了说魏婶的请求。老板摇摇头,指着那些电视一样的屏幕跟海玉说:“我一有空就坐在这儿看监控,你们在每一间房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什么人该走什么人该留,我心里都有数。”海玉不好再说什么。临走,她问魏婶过完年有什么打算,魏婶苦笑说:“我受人怂恿做错了事,只怕以后新厂开工我也没脸回去。再看吧,万一不行我也摆地摊去。”
会所隔日开业,老板让海玉当了保洁组长,那两个保洁工资每月六百,海玉七百,过年放假一个礼拜,年后可以接着上。让海玉欣慰的是,会所是晚上开,下午四点才上班。她有大半天时间可以在家给孩子和吕蒙做做饭,收拾收拾家务,下午四点去会所打扫,六点在会所吃饭,晚上十二点下班。
虽然海玉糊里糊涂,但吕蒙可知道音乐会所是干什么的,所以一百个不愿意让她在那儿干。但海玉认为,职业无高低贵贱之分,架不住她态度坚决,吕蒙答应让她干到新厂开工。
吕蒙自己已经接到组织部通知,处理完厂子的各项工作,三月份就得回经贸局上班。
各项申报、审核和批复手续烦琐,夏莉莉和小芳虽有方海指点和协助,依然焦头烂额,对车间的改造还得一些时日。但吕蒙闲不住,四十二岁的中年汉子精力旺盛,原先在车间他来回转上范大力还从父亲不久前穿过的旧棉袄里翻出一张付上个月电费的收据。这个收据应该要给方文贺的,父亲曾说过,有一次他在厂区遇到方文贺,抱怨自从厂里生产区和生活区水电分开他就不敢开电视机和风扇,怕电费太高,他的工资还得省下给儿子说媳妇用。方文贺便让父亲每个月把电费收据给他,说自己工资高,以后就帮着付电费。收据上的电费五度电三元二角五分,范大力看着看着就模糊了眼睛,掩面而泣。
年关一天比一天近,许多下岗女工在城里找临时工做,但凡遇着招服务员的都抢着上岗。她们一面放下身段求着找点收入好过年,一面关注着老厂的动静。
夏莉莉和小芳从南方回来收购缫丝厂的事现在人人皆知,她们羡慕嫉妒又振奋,仗着自己是熟手,如果厂子动起来,挤破脑袋也是要去争一个位置的。
范大力整天在马路上东游西荡,他没有女人,在家守着不能言语的痴呆母亲他待不住。有一天,他在马路上认识了一个摆摊修鞋的鞋匠,说自己原先是上海皮鞋厂的工人,是正儿八经有技术含量的“铁饭碗”,但下岗了,比江城缫丝厂这拨下岗工人还早。在大城市不好混,索性回老家来改做修鞋补鞋的师傅,小县城开销小,人好活。鞋匠一再强调自己是“原装正版”的下岗工人,和“待业青年”不一样,人坐在地摊上也要有工人阶级本色。鞋匠穿一身原来皮鞋厂的蓝卡其布工装,带着黑粗布的袖套,人收拾得干净利落。范大力奇怪地问:“我们都嫌下岗了丢人,怕人瞧不起,你下岗了咋还这么起劲?”鞋匠一边用锥子锥一个橡胶鞋底,一边平静地和范大力说话:“人一辈子你能活多长你知道不?我不晓得,你也不知道。要在厂里一直干到老呢,就图了个安稳职业,觉得自己吃喝不愁,比起我亲娘老子那是了晚,没有韩青阳的把柄,老吴也不会承认他说过的话。老范劈头盖脸的擀面杖让他躲避不及,硬生生挨了两下。一气急,跑到厨房摸了把菜刀就说要去找老吴算账。老范一路追下楼,眼看追不上了,气喘吁吁地喊了一声,范大力当时已经走远了也没听到。
老范在路边默默地张望了好一阵子,后来,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便倒下了。范大力不知道父亲出了事,气冲冲跑到老吴家没说几句就跟老吴扭打在一起,人倒是没砍,把屋里砸了个稀巴烂。老吴的老婆抱着范大力的腿不撒手,要不是邻居找来告诉他老范快不行了,他还走不了。老吴自知理亏,硬是拽开了自己老婆。
方文贺对老范的死耿耿于怀,他特意嘱咐夏莉莉新厂开业后,一定要把范大力找回去。
范大力并不知道老厂长还在关心着他。
父亲去世他先是难过,感觉父亲是被自己害死的,继而是一种空荡荡的慌,后来感到胸口被堵住了,每晚都堵得他睡不踏实,手脚发凉。父亲埋到他很少去的后山上,那儿一大片一大片的坟堆遮掩在高大粗壮的花栎树中央。父亲的坟堆跟他的人一样,佝成小小的一团,在树林边占去一小块地方。
他那天收拾父亲的遗物,寻到一只包裹,里面全是劳动模范的奖状奖章,还有一本作为奖品的日记本,本子里面夹了一张旧版的人民币纸币,五角面值的,上面印着的是纺织厂细纱车间的图案。素来不爱学写字的父亲在那一页歪歪扭扭写了六个字,“跟我们厂一样”,他忍不住笑父亲:“怎么会一样呢?这织布机的样子明明跟我们厂织绸车间的不一样嘛!”
想了想,还是难过,父亲是有多爱这个厂啊,这个厂的一颗螺丝、一片砖瓦都让他骄傲,看着相似的机器就觉得珍贵得不得了。
“是范叔叔您呀!太好了,可累死我们了,您快看看吧,前轮瘪了。”毛毛和另外一个女孩子,好像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修车摊,气喘吁吁的。
范大力喉咙里“嗯”了一声,指指小凳子让她们坐,然后自顾自开始忙活。等到把两处锉好又涂过胶水的内胎皮再黏合在一起,他用手锤使劲敲打,黏实之后,将内胎重新放进外胎,再箍上钢圈,充气。临了,把自行车在地上颠几下,充气十足的车胎在地上有力地弹了几下。
“好了。”他说。
“多少钱,范叔叔?”
“要啥钱,不要,走。”
“那谢谢啊!”
“谢啥!走你的,路上慢点。”
两个小姑娘跳上车带着脆生生的笑走远了,范大力还盯着她们的背影发呆。他真羡慕她们的年轻啊,好像这样纯真的年华已经离自己很远了。
熟人嘛,第一单就没钱赚,但他还挺高兴的。
过几天,韩秋燕大清早碰巧遇见他下楼,主动叫住他。
“谢谢你帮毛毛修车。”她说,“下次她再找你修,你可要收钱哪。你不容易,我们都知道。”范大力还是讨厌她那种看谁都可怜的眼光,木着脸扯了扯嘴角:“有啥不容易的?不就补个胎嘛,手边的活,多大个事!”他几步走到她前面去,她从后面紧赶几步又追上。
“哎,大力,你还没说媳妇吧?哪天我给你介绍一个。”
范大力怔了怔:“下岗了,谁看得上?”
“过完年厂子开了你再回去呀!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自己年不得。可是,你这一个职业干到头,就跟你长年累月吃同一个菜是一样的道理,你厌不厌烦?三百六十行呢,别的你啥也不晓得,你亏不亏?所以说,下岗啊,不是啥坏事,不就是让你这辈子再选择一次嘛!就好比你以前在厂里做得不顺心,受人管制,看人眼色,被人瞧不起……好吧,现在下岗了,本来就是老天爷重新给你一次机会,你要不要活出个样子?我女儿考上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你信不信,老子就靠这鞋摊非把她供出来!”
范大力在鞋匠脸上看到了一种令他热血沸腾的倔强与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