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五六百个女工当中至少有一大半还没到退休年龄,三四十岁,正是干活的好年纪,却如同一个原本乘坐长途汽车的人突然得知司机要把她扔在半道上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不心慌才怪!
“你倒是好哇,退休了高工资拿着!厂子死也好,活也好,跟你都没啥关系了。”见他答不出什么,问的人心里不是滋味,免不了对他也生出些愤懑,有时候丢下半句话能噎得他伤神半天。
这个厂是他一手建起来的,他和这个厂一起度过了整整十三个春秋!就是生下十三年的娃,如今站在面前也是半大小伙子了,咋能说跟他没有关系呢?他生气,胸口憋得慌。
他去厂里找吕蒙,见往日车间热火朝天的景象已不复存在。
缫丝车间只有一半的立缫机前站着人,依然是机器轰鸣,蒸汽缭绕,女工们却没了往日的神采,一个个疲沓沓的。有人认出他来,惊讶地望着他笑。他转了一圈并没有看到吕蒙,一个女工给他指了指扶摇车间,他进去,便看到吕蒙正在一排一排的籰子中间指挥十几个女工将已经质检过的白厂丝进行整理,一包包地捆扎。
他这才相信街上的传言是真的,江城缫丝厂是真的要停产了。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韩青阳呢?他这个厂长是怎么当的?
方文贺胸口一阵揪心的痛,心里沉甸甸的东西突然就变成了养你也可以呀!你把小雅带好就行。你看小芳和夏莉莉……”
“得了!你以为工作那么好找?”吕蒙笑着打断她,“小芳人家娃有老人帮忙带呢,夏莉莉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咱们拖家带口的能跟人家比?少打那个主意,我不同意。”
“那我就回我妈家种地去。”杨海玉赌气地白了他一眼,径直去了卫生间。吕蒙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掠过一些沉重,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要把郁积的烦恼都吐出来。
韩青阳老早也知道了消息,但他大概是厂办唯一不动声色淡定应对的一个。这些天除了去县里参加会议,谁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车间生产的事几乎全扔给吕蒙了。熬到十月中旬,韩青阳召集厂办所有科室开会,终于给吕蒙下了利用一周时间做停产准备的指令。一个缫丝车间留一半人上班即可,煮茧车间将已经领出的干茧生产完就不要再领料了。但那时,他也没讲太多实质性的东西,只叫吕蒙会同财务科的人尽快安排全面清理各项库存,登记造册。
这个指令一下,人心惶惶。有人开始后悔没有早做打算,羡慕那些果断离厂还奔到好前程的人。只是这会儿县上文件迟迟不见下来,大家聚在一起叽叽喳喳,有的虚张声势为自己壮胆,有的没完没了抱怨哀叹,可谁也说不出个道道来。
退休六七年的方文贺每日守着汉江边过着钓鱼翁的逍遥日子,他仍然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怎么也不愿意搬去与儿子儿媳同住。方海知道父亲的固执,也不强求,去省里出差给父亲带回一个“小灵通”,让父亲出门时时带着,有事了直接打电话。方海早几年已经用上“大哥大”了,说要给他也买一个,他不要,觉得那玩意砖头似的看着太招摇。这次的“小灵通”他喜欢,遂了儿子心意收下了,买了个小巧的皮套把“小灵通”挂在腰间。
缫丝厂职工的动向,做好相关解释工作。经委在二〇〇二年已经改为经贸局,方海作为经贸局局长,一方面要去工厂指导改制工作,一方面要随时将进展向领导小组其他成员汇报,和他们进行面对面沟通,所有实施方案的临时变动要同县委、县政府的意见保持高度统一。方海不敢把改制相关的消息告诉父亲,又特地给常来探望的吕蒙夫妇嘱咐了一番。
十一月十五日清早,韩青阳主持召开了江城缫丝厂的改制工作厂部班子扩大会。江城缫丝厂此时已坠入绝地,改制的啥政策都是透明的,不必藏着掖着,所以韩青阳索性将党委会和中层干部会一起开,他在会上详细介绍了改制工作的详细分工。早在过去的半年时间里,江城缫丝厂近百名机关干部职工已经调走一大半,现在来参会的科室干部也就是根据文件要求各科室留下来协助的二十来人,韩青阳和吕蒙作为厂部负责人属于改制工作小组成员,供销科老吴和另外两个车间的车间主任作为工人代表也在改制工作小组成员名单中。韩青阳拟了三个议题:一是关于他们自身的归属安置问题;二是家属安置和思想工作的落实,也就是要动员在缫丝厂的家属做出表率,拿出姿态;三是协助县企业改制工作领导小组做好其他职工的思想动员工作。
根据人事局文件,韩青阳在改制完成后会调往其他局机关任职,吕蒙也将回到经贸局工作,其他人会根据情况安置到其他厂矿企业。至于第二个议题,牵扯到吕蒙的妻子杨海玉面临下岗的问题。早先已经思考了很久,所以吕蒙并没有多少犹豫,率先表态自己妻子会按照政策配合改制服从下岗。另外七八个有家属在缫丝厂工作的人见吕蒙答应得爽快,立马脸色都变了,他们原还指望着吕蒙能出头说说话,对他们的家属区别对待,不指望做正式职工,能安置到其他厂里去有个饭碗就行啊!几个人你望我我说不出的愤怒。
“吕蒙!”沉吟许久,他压了压心里的怒火,叫了一声。
声音不大,很快被机器的轰鸣遮盖,胸口又一紧,一阵接一阵的潮热从毛孔里汹涌而出。他抹了一把眼睛上的汗,视线却越发模糊,隐约看到几个人拖着拖车朝门口这边走过来,他的腿一软,在天旋地转中倒了下去。
这次心梗几乎要了方文贺半条命,在医院住了半个月,他依然满脑子都是对江城缫丝厂的回忆和担忧,根本没办法做到像身边所有人说的那样置之不理。儿子方海明白,父亲的思想还停留在缫丝厂的鼎盛时期。那时候多风光啊,每年给县里上缴利税一两百万,甚至有人打了个比方,县里的机关干部每三个当中就有一个是缫丝厂养活的。但父亲已经退休好几年,市场经济变成什么样了父亲根本不了解。国有企业的改制,其实在他退休前就已经开始了,他并非完全不知道。说白了,父亲还是舍不得这个一手创办的厂子,更不愿接受厂子亏损必须倒闭的事实。
但父亲的心结得解开,否则,谁的话也听不进。想到这些,方海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一个大厂成了国家的负担,全靠财政养着,那这个厂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方文贺听他这样说,摆摆手,愤愤地赶他走。方海担心他一生气血压升高就躲了一个礼拜,每天让媳妇来给父亲送饭。心想着等他身体恢复了再带他到缫丝厂走一遭,让他看看现在的缫丝厂什么样,也许他的心结就解开了。
但实际上还没等方文贺出院,立冬过后没几天,作为改制工作领导小组班子成员的方海就接到通知,政府三天之内会将缫丝厂改制的文件通知下发,让他们提前做好思想准备,时刻关注这天星期六,吕蒙和小雅都还在睡懒觉,海玉去菜市场买完菜回来,远远看见煮茧工魏婶在她家楼下单元门口等着。
这个女人自称是韩青阳亲戚,但从来没见韩青阳姐弟搭理过她。她平时人前爱咋呼,背后东家长西家短,海玉上班时就特害怕跟这样的人打交道,现在不上班了遇见更想绕道走。可偏偏魏婶今天就是专门等她的,老远看见她就“杨班长”“杨班长”地招呼着,一路小跑过来,帮她接下手中的菜。
“魏婶,你这是干吗呢?我自己拎得动。”海玉闪躲着,可手里的东西还是被她抓了去。
“这算啥呀,你婶子我手劲大!你们家吕大厂长也不帮你,让你一个人提这么多东西!”魏婶全然不把自己当外人,拎着海玉的菜就朝海玉家走。
“他晚上加班睡晚了些,就让他早上多睡会儿。”海玉说。
见她抢在头里往楼上爬,突然明白她是想进自己家去,连忙紧走几步,在门口从她手里接过装菜的网兜。
“魏婶,还是我来提吧……不好意思哈,我改天请你到家里做客。这会儿确实不方便,吕蒙半夜两点才睡,我怕吵醒他。”
魏婶讪笑着,但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抓住她的话头问道:“吕厂长加班是不是为厂里工人遣散费的事呀?哎,你给婶子透露一下,我们买断工龄政府给多少钱哪?”
“这我真不知道,他也没说这个呀!”海玉为难地说。
“我不信,这事除了我侄子,就你家吕厂长知道。现在厂子这样了,我们以后的日子也没着落了。你看你家还买得起肉,有吕厂长护着,你自然也不会没有工作,可我呢?我家老头子摆地摊一天也卖不了几双鞋,挣那点小钱还顾不住他自己的嘴!我家马上连蜂窝煤都买不起了。杨班长,你可得有点同情心哪!”
看你,心就落到了谷底,不禁有了树倒猢狲散的悲凄之感。韩青阳再讲到后面协助的事,听的人大都心不在焉了。
这个会一开完,江城缫丝厂改制的通告和改制条例细则就贴到了宣传栏。一切依照破产程序进行,企业整体产权进行拍卖,为保护本地蚕桑产业和丝织业发展,要求购买人必须继续从事缫丝生产。另外,江城缫丝厂的所有职工全部买断工龄,解除全民所有制身份。
江城缫丝厂的改制工作在这一天正式拉开了序幕。
3.时代的一粒灰落下便成山
江城缫丝厂倒闭清算,厂子要卖掉,职工要下岗。这消息像长了翅膀,几个小时就传遍了江城县的大街小巷。
“那么些工人,没工作了可咋生活哟!”人们议论纷纷,在扼腕叹息的同时不禁为职工们下岗之后的生活担忧。
而工人们自己也都六神无主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正是花钱的时候,为此,他们忧心忡忡。可摊上这事,已经由不得他们自己了,曾经引以为傲的江城缫丝厂国家正式职工的身份,全都给硬生生冠上一个流行的词——下岗工人。他们脑壳里还没转过弯来,还没闹明白好好的厂子为啥突然就倒闭了,而且从此这个厂将不复存在,他们陡然失去了管束,再不用惦记几班倒,迟没迟到,谁接娃,谁送娃,几点吃饭,几时发工资。生活把大把的时间还给了他们。
十年前被当作“香饽饽”,如今成了“下岗工人”,都下岗了还能叫工人吗?但他们的迷茫无人理会,面对一家人即将陷入的生活困顿,这些迷茫显得特别矫情。
苦笑,套上棉衣就要出门。
海玉叫住他:“今天周六,你出去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