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众生本为一体,理应相辅相成,为什么一定要将功劳尽数归于某一个体,而默认了不许其余众生同享其利益?这难道不是不公平的事,不是不义之举吗?”
“理论上是的,但不尽然如此。”嘉长川轻轻摇了摇头,伸手虚握住晓云驰的两侧上臂,道。“倘若此个体情愿为众生做实事,并且真正做到了实处,时间久了,其人必然众望所归,被尊奉为神明、圣者,以及帝王。”
“到那时,不求其名,名声自起,不求其利,利益自来。众生会将其事迹传颂下去,世世代代尊敬其人,并效仿其行迹、遵守其教诲,以进益自身之德性,长久不改。”
“殿下,你认为……”嘉长川说至此,反问了一句。“在这般情况下,将功劳归于单独的个体,能够被称为不公、不义的吗?”
晓云驰听他说到这里,垂眸思索片刻,轻轻摇了摇头。这的确不能被称为是不公、不义的,但也不符合这个议题中,所能出现的常态情况。
倘若此个体是人心所向,那么,无论此个体做了什么,只要其对众人是无害的,甚至是强效有益的,必能长久享有名誉。一个体系的成立,也无法跨越这个‘通过个体凝聚人心’的过程。
他如今被要求做的事情,即‘遍访诸神,甚至最终成为主神’,恰好属于‘通过个体凝聚人心’的范畴。虽然以现实情况论,他不可能让所有人与神都与他一条心……
好吧,在他看来,人们,包括他搭档在内,比总在反复遮掩真相的神们——除了有问必答的罗青娑,性情随和的弥飞源,以及对他还不错的长辈神们以外,真诚多了。
给他神谱的那位,很想让他多与神打交道,起初他觉得这无所谓,但现在嘛……哼,以祂的想法而论,祂实在是打错了算盘。
他首先是他,其次是沐雨国亲王,再其次是命源之主的门生,最后才是未来的神,怎可能会遵从祂的想法,只保留‘神’的身份?
虽然他现在还不知,祂究竟是哪一位神……其实也没那么难猜,毕竟,弥飞源从未提及过,神谱是如何到了他手里的,甚至并不感到意外,那么,‘祂’八成就是主神祝琉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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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无论她想做什么,都并不会,也不能妨碍他延续自我的前路。
他之所以做这些事,从来都不是为了‘成神’,而是为了让他所爱的这一切,家国也好,天下也罢,都能有所保全。能让他暂时驻足的,唯有他身边的人,以及景仰着他的众人。
因为他们的喜乐所在,就是他的喜乐所在,他们的悲愤所在处,也可以成为他的悲愤所在。他们与他息息相关,而他亦然——即便他从来都有所保留,并不会将完整的自我告知旁人。
终有一日,这乱世能够被终结,他所爱的,和爱着他的,也都能得到妥善的安置。到那时,作为这‘一切之一’的他,也就足以安心了。
“长川。”思及此,他抬起眼,注视着沉默了许久,正注视着他的嘉长川,诚恳地开口说道。“虽然我并不认为,在这般情况下,将功劳归集于单独的个体,是不公、不义的事……”
“但,我想请你永远记得,也永远要提醒我,即便我已是山王,未来又极有可能会成为主神,却绝不可能永远身为站在最高处的人。”
“这或许是我这一生中,最强烈的愿望了……你能听到它吗,你可以听到它吗?”
嘉长川注视着他的眼,恍然间,仿佛看到了一个约摸七八岁的孩子,裹着华丽的皇子礼袍,身处于金碧辉煌的宫殿中,站在高高的陛阶上,正满目忧愁地向下眺望。
那孩子的脚边,堆满了盖着密奏印的奏折。它们有的好端端摊开着,文末写了字体遒劲有力的朱批——这应是现任沐雨皇的字,他搭档的字刚柔并济,全不似此风格,有的则随便散落着,纸张也很皱,像是被极用力地丢出去过。
好端端摊开着的密奏,所记的都是正经事,散落在地的那些密奏,却几乎都记录着荒唐事,还在一些细节处,反复提及了‘前朝’或者‘自前朝以来’之类的字眼。
而那些提及了‘自前朝以来’的密奏,文末无一例外都画着鲜红的叉,旁侧还盖有血红色的‘护国永昌’御印——据诗氏族史所载,在沐雨暗语中,它象征着‘由皇帝亲自赐予的死亡’。
与其他密奏相比,这些密奏数目过半,凌乱散落在整座大殿里,几乎占据了全部室内空间。倘若要将每一份密奏尽数履行……
在他被这些密奏震撼到的间隙,那孩子已经踩过散落的密奏,下了陛阶,端着手,以龙行虎步之姿,缓缓地向他踱来,直至在他面前站定,才出声唤他回神,道:
“神君哥哥,能陪我说说话吗?”
嘉长川闻声垂首,与那孩子无声对视,却见对方颇像晓云驰的幼体,还没怎么长开,眼神还有些皇族独有的倨傲,可无论是其神情,还是其话语中的情绪,却都充满了浓浓的疲惫与孤独,与其挺拔的腰身有着极大反差。
看着那孩子水盈盈的眼睛,他隐约明白了,自己现在所见的,大抵才是比较真实的晓云驰。原来啊,他的搭档……是一位已然疲惫的、必须撑起世界的、孤独的王啊。
于是他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注视着那孩子,等着对方表达诉求。果不出他所料,见他不语,那孩子果然主动继续了话题,神情变得极悲怆,语调哀恸,仿佛在为某人而悲——
“我不想杀他们。”那孩子望着他,恳切道。“从前,我找不到其他解决方法……如今已经找到了,却也很难凭一己之力做到。”
“众生之生,自存于天地间,天地为容有生,故而常在。此两者,本来无别,本应大同,却因众生各有执着忧恼,并常生高下之心,故而往往不得同归。”
“而你,常道之主啊!”小皇子说着话,忽而变成了少年,拱手而拜,右膝跪地,颔首低眉,语态虔诚。“你是唯一能够抚平我心,并补全我之前路的神明,也是我唯一的救赎。倘若你愿与我共成宏愿——”
“不论你打算许我以何物,我都愿意陪你。”嘉长川打断了他的话,伸手将他捞起来,镇静地答复道。“因为这是唯一正确的前路,也因为我同样需要你。”
“你说我是你唯一的救赎……可你又何尝不是我的救赎呢?”
“为什么?”少年反问道。
“因为你是唯一能抚平我心,并补全我之前路的神明。”嘉长川用少年的话,回答了这个问题。“无论你认为自己是怎样的人,在我心中,你永远胜似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