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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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管家看一眼愁眉不展的茉莉，也只好跟着叹口气说：“小掌柜的，别和太太一般见识，她也是心里难受，由她去吧。”

茉莉点点头，随着客人的叫喊声跑过去忙了。她心里憋得慌，鬼子占了宁城快两年了，每天出城买菜，都要给鬼子兵鞠躬行礼提心吊胆地看那些被随时抓走和被欺侮的人，好在自己有个小上海小掌柜的名号，侦缉队那帮汉奸期冀着喝酒打折对自己高看一眼，总算每次都有惊无险。小上海的生意表面看着红火，但内里的盈利能力是越来越不行了。物价飞涨，纸币越来越不值钱，就算是大洋也顶不住物价上涨。而愿意用大洋吃饭的客人越来越少了，这不，又一个客人摇着几张纸币在喊：“小掌柜的，结账。”

“不好意思啊，老板。”茉莉冲他一躬到底，一双怪鞋落进眼里——少见的圆头软底皮鞋。但她顾不上多想低声说：“小店不收纸币，请麻烦给铜板。”

“看清楚！这是大日本皇军的军票，敢不收？”穿着长衫的客人操着不太熟练的北方话嚷嚷着。

“谢谢老板，小店不收纸币。”茉莉又鞠了一个躬说，“收纸币我会被我妈打，老客们都知道的。不好意思，请给铜板。”

“混账！想和大日本皇军作对吗？！”客人耍开了横。茉莉朝后退了一步又是微微一躬，回头朝何大头求援地看了一眼。

何大头听着这外地口音，忽然有点好奇，最近没听说上面有什么人来宁城公干，这个北方侉子会不会是奸细？想到这里他来劲儿了，这不是立功发财的机会吗！他想到这儿浑身精神，抖着膀子横着就走上前来：“这位，哪儿来的？有证件吗？拿出来看看。”

“看我的证件？”北方客人腰挺得笔直，“你是什么人？”

“老子是宁城宪兵司令部的翻译官！也是宁城特务机关侦缉队的副队长，有资格看您的证件了吧？”何大头把腰里的王八盒子抽出来往饭桌上一拍，一脚踩在椅子上一手叉腰鼻孔朝天，脖子后面堆起了槽头肉。

“八嘎！”北方客人忽然一句日本话脱口而出，倒把满店的客人吓了一跳。

何大头仗着自己的身份，想对方也许是个日本商人，也可能是个会说日语的中国商人，怯了一下之后又牛起来：“别以为会用日本话骂人就唬得住我，老子也会！”说着用流利的日语呵斥道，“我命令你把证件拿出来！”

那个北方客人冷笑了一声也用日语说：“我可以给你看我的证件，看了不要尿裤子！”他轻蔑地从兜里掏出一个小蓝本，举在手上晃了晃。何大头将信将疑地接过，眼睛盯着对方的眼睛，慢慢把蓝本打开，眼睛一瞄，眯着的眼睛立即瞪大，细看一眼在惊骇中核对照片，然后恭恭敬敬双手把证件递回对方：“对不起，太君！”他说完马上鞠躬。

北方客人倨傲地把证件装回兜里，把几张军票往桌上轻飘飘一撂，昂首而出。

店里一片寂静，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何大头前倨后恭地把那个其貌不扬的北方客人送出去。茉莉悄悄拽拽他衣角：“二叔，他是谁？那个小蓝本本是干啥的？

把你脸都看白了。”

“嘘！别打听，那是要咔嚓的！”何大头杀鸡抹脖子地小声告诫茉莉，“以后他来了，要吃什么给他做什么，日本票儿也得收。千万别招惹他！记清楚了？”

茉莉两眼扑闪着似懂非懂地发愣：“他那小蓝本很厉害吗？怎么你还怕他？

我看他就一小老板，没啥大本钱买卖。”

“嘘！别打听，别问，别管，拿那小蓝本的人见官大三级！”何大头酒也没心喝了，站在小上海门口傻愣了半天，心想宁城要不安稳了，转身进店直接上楼，回家关门睡觉！

茉莉这心里琢磨上了，罗姐姐叫自己关注有没有特殊的陌生人。这么多天，就没看到什么生客。今天这个客人很奇怪，会说日本话也会说中国话，穿普通中国人衣服却拿着连何大头都害怕的小蓝本，这个人一定有蹊跷。她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这人的身高长相衣着，忽然茫然了，这人没啥特点！最后终于想起，他的鞋！那双褐色圆圆肥肥的软底皮鞋，是她从没见过的。

她给罗芳送水时把这件事这个人详详细细跟罗芳形容了一番，尤其仔细地说了何大头看见那小蓝本时的表现。

罗芳悄悄跟她说：“听何大头的，他再来好吃好喝哄着他，看他去哪儿、和什么人来往、说什么。一定一定要小心，别让他发现。连你二叔都怕成那样的人，怕是比佐藤还坏的杀人魔王。”

茉莉小心脏跳得咚咚的连连点头：“我可不想把我的小命儿丢了，赶走了鬼子，我还要回上海去看玛利亚嬷嬷，问她我亲爸妈的消息，还要去看杰克哥哥。”

“是啊。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光复以后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好多好日子要过呢。”

“罗姐姐，光复以后你最想做什么？第一想做的！”

“我呀，要正大光明地好好谈一场恋爱，和心爱的人去周游世界，结婚，生孩子。”

“那个那么荣幸的男人是谁啊？我见过吗？不会真的就是那个张大队长吧？”

“小丫头，才不告诉你——”罗芳脑门顶着茉莉脑门，又笑着用手指头刮她小鼻头说，“啥都想知道，偏不告诉你。”

茉莉歪着小脑袋仔细盯着罗芳的眼睛小声问：“他不是真的汉奸吧？”

罗芳眼睛一瞪：“不许乱说话！小脑袋瓜子里一天到晚七思八想的，小心老得快！”

茉莉钻到她怀里说：“不管你嫁谁，你结婚我一定要做你的伴娘！伴娘不行我做花童好吧？”她低下头喃喃道，“我没爹没妈，人家说结婚要十全人，我没爹没妈不吉利……”说着忽然放声大哭，仿佛要把十几年的委屈都哭出来。罗芳心疼地搂着她。

茉莉走了，把心里的委屈哭出来走了，又去忙她的小上海，替继儒爸爸撑着她的家。

罗芳却在琢磨那个拿小蓝本的北方客人，拿起琵琶心不在焉地弹拨。

宁城，风云乍起……

周园荷花池边，张震慢条斯理地打着太极拳。拿小蓝本的陌生人，什么来头见官大三级？来宁城干什么？和缫丝厂有关吗？那里还在大兴土木，他回忆当初鬼子建筑师手里拿着的车间平面图，总觉得透着诡异和蹊跷。一条走廊，两两相对一小间一小间像牢房，走廊尽头是两大间，地下有钢轨上面有吊轨，显然是做工业用途的。前面那些小房间到底是做什么的呢？牢房？病房？试验室？联想起根据地的瘟疫，忽然脑海里涌现自己被活剥皮的那个房间。一定是！他浑身发冷，那么多难民，抓进去当劳工的难民！那些人……难道会是鬼子事先备下的试验品？他们招难民，是因为没有人关注他们的死活？那鬼子压根就没想再放他们出去！何大头说漏嘴的田中先生，会不会就是剥自己皮的鬼子医生？他一直戴着巨大的口罩，白帽子、白大褂，只露出一双眼睛还戴着眼镜。为什么？难道他怕人认出来？难道他在宁城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一个公开的身份？……继续查！

荷风阵阵，几枝早开的红荷挺着茜红的花苞，在风中摇曳着随时准备绽放。

他继续转悠，思路理清了，他在池畔亭子旁又打了一套猴拳，神清气爽地离开了。

处理完手头杂事，他带着浩子赵小六子骑着自行车在城里兜圈子：“走，去街上溜溜，查看查看治安。”

几个人骑着自行车，一路嘀铃铃打着清脆的车铃铛，在街上飚着，惹得人人侧目。一个差点儿被撞的汉子破口大骂：“娘希匹的……”可一看那个个斜挎着的王八盒子，那一身身香云纱裤褂后，立马硬生生咽下后半句。人们都厌恶地躲着他们，就像躲一坨坨活动的臭狗屎。几个人反正也被人躲惯了、蔑视惯了，自得其乐地在城里飞车。转着转着就到了西门，浩子说：“那个缫丝厂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咱招的那些难民还在里面干活儿？听说络腮胡前两天送人进去，一个一块大洋呢！”

赵小六子嘴快：“就他们能干什么活儿？除非皇军嫌粮食多了把他们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