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疫队队长战战兢兢地指着画图,又仔细说了一遍当时看到的各种情形,包括回忆每个细节。在藤井脑海里,当时的情况一跃而出。
田中带着他的护卫队偷偷潜回田中诊所,去地下实验室取重要物品,当他发现东西不见了,就埋伏在诊所里等新租客上钩。
张亮(他昨夜已经分别让旅社老板娘、杨老板和被抓来的街坊四邻认尸,确定是张亮无疑)回来后与埋伏在屋内的护卫打起来,边打边往后院撤退,在过道里他先打死一个护卫,按旅社老板娘的口供,还有一个受伤昏倒在过道的。然后在院子里与剩余的三个护卫缠斗、负伤、杀死三个护卫,最后在爬进柴房后被田中刺死。
现在看来,那个在过道里被打昏的护卫醒来后立即逃离宁城,匆匆赶回杭州向横田大佐复命了,他显然不知道田中回去干什么。由此推断,田中此行一定是严格保密的,所以不与自己联系也可能与此有关,这更说明他的使命重大。
张亮去柴房显然是要逃跑,或者是取他在地下室发现的那个重要东西,或者兼而有之。田中此前一直躲着就是等他拿东西,所以直等到张亮要得手才出现,可惜文弱书生还是敌不过重伤的张亮反被打成重伤。就在他刺死张亮时,另外一人(显然是刚赶来的)用棍棒打死了他,取走了重要东西!
这个最后赶来的人,会是谁?!
藤井一言不发走了,留下军医官和防疫队队长在停尸间发愣。
藤井回到办公室,重重地一屁股坐进沙发里,双手狠命地揉搓着满头乱发,事情已经基本清楚,但却一点儿没辙儿,他只能等,等特攻队的消息。午饭,是勤务兵送到办公室来吃的,他一圈一圈踱步,像一匹荒野中的孤狼。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罗芳的。她捧着一份加急电报进来,默默双手递给他,然后微微鞠躬退后,离开。
电文是特攻队发来的:我已到达指定位置,未截获所说人、物。
藤井看着罗芳的背影,她一拉上门他就拿起电话:“池田吗?特攻队的所有电报必须你亲自译电、亲自送来,不许任何人接触!”
“是!”池田莫名其妙,但还是遵从了。没等罗芳进门,他已经把她桌上所有与特攻队联系的东西都收走了,罗芳进来看了一眼桌面,他略显尴尬地说:“藤井君……”
罗芳微微一笑:“请不要解释,我理解。”她坐在桌前,想了想,从手袋里拿出一本小说看起来。
池田不好意思地搭讪:“罗小姐看什么书呢?”
罗芳把书一合朝他递过去——《源氏物语》,书皮是手绘的,淡紫淡绿色主基调的画面,透着清新淡雅。
“你自己包的书皮?”池田诧异。
“还是我自己画的。”罗芳优雅地微笑。
“您真是个有品位的天才。”池田暗自想,这个女人还有多少令人惊喜的地方是自己不知道的?……藤井君对她的怀疑真是毫无来由。池田叹气,摇摇头伸手扶了扶滑落的眼镜,把书还给罗芳。
罗芳看了会儿书出信笺给夕颜写信,写了几行忽然一笑。撕了一页信笺唰唰写了两行,款款走到池田办公桌前说:“池田君,有个事想请您帮忙。”
池田愕然,她还从没请他帮过什么忙,于是很客气地说:“罗小姐不必客气,有事请讲。”
罗芳把那张信笺递给他说:“池田君,今天张震向我求婚,还说三天后要摆订婚酒。”池田大笑说:“知道知道,恭喜罗小姐。”她一脸娇羞,飞红了脸说:“池田君,我想麻烦您帮我给夕颜小姐发封电报。我跟家里闹翻了,也没什么亲戚、朋友……更没几个贴心的。我们的习俗,订婚要有娘家人……”她说着眼圈红了,喃喃道,“我和夕颜小姐约定,无论谁结婚都做对方的伴娘。虽然这次只是订婚,我还是应该通知她。”
池田一听这个忙必须帮,啥也没说只微微颔首接过电报稿,快步走进电报室里去叫发报员把电报发了。
罗芳感谢地微笑颔首,他也回了一个微笑,能为这么优雅的小姐效劳,很荣幸。
译电室又静悄悄的了,只有里面电报室传来嘀嘀??的电码声。
张震在自己办公室里看报,耳朵却听着从窗外、门外传来的每个细小的声音。隔壁再隔壁的藤井办公室里,时不时传来打电话的声音。他现在很后悔,罗芳一直要教他日语,自己却不屑于学。如果……这世道真是没什么如果可说。他一句也听不懂藤井在说什么,但却听得懂他的语气和语调。刚才,听他一口一个哈依,显然是接到上级的斥责电话了,训斥他什么呢?当然是田中诊所案,那就是说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更多线索,罗影也还安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上午撒出去在宁城四处转悠的人都回来了,一个个陆续前来报告。鸡零狗碎说了一堆,有价值的不多。浩子说被埋掉的尸体又被挖出来拉去南大营了,王胜说田中诊所前后门都贴了封条,透过花窗可以看见院里已经被拆平并填埋夯实。
他又把自己、罗芳、罗影前前后后的所有言行都细细梳理了一遍,虽然有漏洞,但还都能说得过去,只要罗影不出问题就是无懈可击。他以不变应万变,静观藤井的下一步行动。
藤井自从接到横田大佐的电话,心里就一直在琢磨,自己的四招狠棋:突审、特攻队堵截、侦缉队明搜、政保局暗查,会不会起到杀招的作用。他自认这四招,是现下最好的办法了,目前最大的疑点还是聚集在何记酱园掌柜罗影身上。她经常出入新四军辖区,做生意之外很可能还参与抗日活动,甚至就是他们的坐探。尤其这次,田中诊所案一发她就跑了,又是目前所知唯一进过案发现场的人,而且还用雨伞打了一个抓住她脚的人,此人可以推定就是那个回去给横田大佐报信的护卫。
让他疑惑的是,到底谁打死了田中?难道是罗影进去前后还有人进去?军医官确定不是张亮打死了他,这两个人无论谁打死谁他都认为不合理。按他的说法,张亮挨了一刀后不可能再砸死田中,而田中被打得脑浆迸裂后也不可能再刺死张亮。这第三者是谁?!直觉告诉他一定与张震那帮人脱不了干系,他们来报告言辞闪烁,又不肯跟自己再进田中诊所,而且明显不愿意插手此案。想到这里他又觉得不对,如果与张震等人有关,那他们巴不得把查案权紧紧攥在手里,为什么要让自己去查?难道他们已经取走了东西,然后放心让自己查?他们就不怕留下什么蛛丝马迹被自己查到?
又想到那个冯静之,一边拉着南京政府作为虎皮与自己虚与委蛇,一边打着皇军的旗号拼命搜刮钱财,私下里还和重庆政府勾搭。他这么急着扩大自己势力与侦缉队斗法,明里看是和张震斗,暗里谁知道是不是和我斗呢?毕竟侦缉队是直属于宪兵司令部的,张震和自己一个楼办公……那个胖翻译,看档案是跟着佐藤从上海日本商社一直到宁城,算是佐藤最信任的支那人,可他毕竟跟张震靠得更近。先不说这两个人在生意上狼狈为奸互相利用,就这次田中诊所案他们鬼头鬼脑的样子一定有阴谋!
还有那个警察局的苟六壬,居然强买了佐藤少佐的女儿做老婆,真是个王八蛋!而最近接连发生三起大案,他居然事先一点儿消息没有、事后一点儿线索没有,抓了几十个支那人在那里拷打审问,拿来的案卷不知所云,看着不是为破案更多是为了敲诈!
细数过来,这些竟没一个不可疑。除了贪生怕死就是贪财好色,谁知道他们对帝国有几分忠心?统统靠不住!
他忽然觉得,小小的宁城真正是池浅王八多,深不可测啊!难怪田中回来取资料会不通知自己保护,横田大佐根本就不信任宁城的任何人!任何!想到这里他更头疼了,田中案怎么破?横田大佐那里须得有个交代……他越想越烦躁,顺手抓起佐藤留下的紫砂壶啪地摔在门上!
夕颜小姐的回电很快就来了:甚好,恭喜,我来。近卫夕颜。
当发报员把回电恭恭敬敬送到池田桌上时,池田看了一眼跳起来大声说:“罗小姐!不得了了!夕颜小姐要亲自来参加你的订婚礼!”
罗芳惊喜地跳起来说:“真的呀?太好了!”她笑着跳着想要过电报纸去告诉张震。
池田却说:“你先别急,我把电报译出来先去报告藤井少佐。夕颜小姐要来,这是宁城的一件大事,必须报告藤井少佐。”他说着唰唰译电。
罗芳皱眉道:“池田君,这是我的私事,请不要打扰藤井君好吗?”伸手拿过电报喜滋滋地说,“池田君,那这两天我要请假,可以吗?”
池田微笑道:“可以,罗小姐请自便。”
罗芳拿着电报笑眯眯地跑出去,池田微笑着在来电记录簿上做好记录,拿着译好的电文去向藤井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