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内侍转身快步走向殿外。殿上众人又惊又奇,一齐向殿门处瞧去,顷刻之间,整个大殿寂然无声。
除了龙少阳和萧狄,以及刚得到消息的齐帝,谁也不知道来者何人。
一片寂静声中,只见一个老妇人由一老妪扶着缓步走向殿中。
众人不约而同瞧向这二人,那老妇人鹤发鸡皮,荆布衩裙,头上一支墨色玉钗却是灿然生光,一旁老妪佝偻着身子,二人都是六十来岁,显是一主一仆,正是侯老夫人和刘嬷嬷。
二人走到殿中,待老妪松开手,侯老夫人向齐帝躬身道:“老身叩见陛下!”正要行大礼,这时齐帝已走下御座,紧跨一步双手扶住侯老夫人,说道:“哎呀,老夫人快免礼!你老人家这是何必,想当年老将军可是赞拜不名、剑履上殿。”
侯老夫人微笑起身,目光一转,扫过殿上众人,最后眯了眯眼睛,停在祝云雀脸上,说道:“当年洛城一别,倏忽之间,已近二十载,祝兄弟风采如昨,可喜可贺啊!”她竟是称呼当朝丞相祝云雀为“祝兄弟”,太子萧鸣龙、韦贵妃、安静思这些年轻之辈大为诧异。
自这一主一仆二人进入殿中,祝云雀第一眼便已认出这老妇人是定北柱国大将军的遗孀,震惊之余一种异样感觉涌上心头,隐约觉得一张无形的网已将殿上众人网在其中,思索再三,当下打定主意不主动相认,更不问其来意,观望一番再做计较。此刻见侯老夫人主动问候,避无可避,又惊又喜道:“噢,原来是嫂夫人,云雀一时眼拙,真是老咯,竟未认得出来。嫂夫人,您的身子骨一向可好?”
“有劳祝兄弟惦念了。托陛下洪福,老身这身子骨还凑合,就是这腿脚不太利索,走起路来颤颤巍巍。”侯老夫人笑道,“不比祝兄弟,红光满面,精神矍铄,还在为我大齐,为陛下殚精竭虑来!”
这番话又像夸奖,又似挖苦,让人难以捉摸出味来。
祝云雀当下一笑道:“嫂夫人是知道的,云雀就是这性儿。这一身老骨头只要还有一点用处,也要鞠躬尽瘁。惟如此,方可报陛下隆恩于万一。”算是绵里带针将侯老夫人那番话顶了回去。
齐帝回身吩咐道:“来人啊,快给侯老夫人拿把椅子!”一旁内侍忙不迭答应了,搬来一把椅子,齐帝扶着侯老夫人坐上去,这才回到御座之上。
太子萧鸣龙、韦贵妃、安静思一干年轻之辈听到此处,方才知道眼前这位衣着平常、其貌不扬的老妇人便是当年定北柱国大将军侯武的遗孀,忍不住吃了一惊。
“陛下,老身今日前来,只为化解一场误会。”侯老夫人坐下后,瞧了一眼站在殿中的龙少阳,长叹了一口气,缓缓道,“这件陈年旧事,本不该重新提及,何况又关乎先夫声誉……哎,依老身原先之见,将此事带进棺材里,也就是了。谁曾想竟出了这么档子事,闹到非得当众一五一十说出来,难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她抬起头来,瞧向齐帝,说道:“陛下,老身新近听说有人竟诬陷少阳是北魏奸细,真……真是荒诞之极!多年以来,北魏对我大齐屡屡发兵,掠我牲畜,踏我良田,国人无不对其恨之入骨,先夫更是死于北魏人之手,试问哪个齐人愿做北魏人的奸细?退一万步讲,就是他人愿做北魏的马前卒,龙少阳也决计不会——因为先夫正是他的父亲!”
齐帝长大了嘴,惊道:“啊呀,这么说龙卫率真是侯老将军的骨血?!如此家仇国恨,龙卫率断无可能是北魏的奸细。还请老夫人为朕详说此种情由!”
殿中众人轻声讶异,多半信了,纷纷在想:“适才龙少阳说的那番话并非信口雌黄,看来他却是侯武老将军的孩子。只是这二十年半点风声也无,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想来其中必定大有隐情!”
侯老妇人点了点头,续道:“此事说来话长……说来话长。还得由先夫说起,他为人豪迈,不拘小节,却有一个毛病。这毛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说着瞧向祝云雀,冷冷的道:“想当年,四大柱国将军随高皇帝一同出生入死,朝夕相伴,亲如兄弟,先夫这个毛病,祝兄弟应当最是清楚不过的了。”
祝云雀面露尴尬,诡异一笑道:“这也怪不得侯大哥,自古英雄皆如此嘛!哈哈,哈哈……”
众人听出他言外之意,忍不住想笑,可一想到这是在朝堂之上,圣颜之下,当下只得强自忍住。
齐帝却是哈哈一笑,接口道:“朕早年便听说四大柱国将军之中,唯侯老将军最是豪放不羁,唯真名士能本色,是大英雄自风流。此所谓英雄性情尔!”
侯老夫人又道:“陛下说这是英雄性情,可于老身而言,英雄不英雄倒不在乎,他只是老身的丈夫。记得那是二十年前的春天,先夫在外征战,我和萍儿便回了娘家。小住了一段时日之后,这一天我和萍儿坐着马车回府,回到洛城宅子天色已晚,一弯新月挂在天际,谁又能想到接下来迎接我们的竟是一场风波!”说着瞧了身旁的老妪一眼,那老妪点了点头。
侯老夫人叹息一声,接着道:“我和萍儿下车进了宅子,便径直往厢房走,谁知管家挡在身前说厢房正在打扫,让老身先去大堂歇息。我顿时疑窦丛生,又见他面露难色,言语之间吞吞吐吐,不由疑心大起,一把推开管家,和萍儿快步向厢房走去。远远便见厢房内烛火摇曳,映出窗来,竟是传出一男一女的说话声音来,听声辨音,那男的赫然便是先夫。那时老身年轻气盛,性烈如火,心道夜深人静,孤男孤女,还能做出什么好事?!你平日用情不专,四处留情倒也罢了,这次竟然带到家里……当下踹门而入——那男的正是先夫,那女的我也认识,却是府上的一程姓婢女。
“后来老身才知道,原本先夫是奉了先帝谕旨,回京商议军事。那婢女平日我倒也常见,头脑灵活,手脚麻利,一向为人贞静自守,安分守己,绝非轻佻妖冶之人。一番思索,心知此事必是由先夫而起,那婢女不敢违抗,只得顺从罢了。饶是如此,我一怒之下,还是当晚将那婢女逐出侯府,送回了海州老家。我和萍儿也没在侯府停留,当晚又原路折返,回了娘家。”
众人听到这里,不禁唏嘘不已。
侯老夫人道:“事过之后,我总觉得此事处置过于刚烈,操之过急,又想起那婢女平日种种好处,不由心生愧疚,但招她回府,却又是决计不可。当下听了萍儿的主意,派她带上银两去了海州。半年多之后,又派萍儿去了一趟,谁知她竟然带回来一个消息:那婢女刚刚生下一个男婴,尚未满月。
“那时我极是震惊,掐指算来,那婢女被逐出侯府之时便已有了身孕,又想着侯府内事向来由我亲自管着,家丁婢女男女大防甚严,断无私下苟且之事,想来定是先夫……哎,只是那婢女不敢言声罢了。震惊之余,心中一阵欢喜,想着先夫子嗣不兴,我又早已过了桃李年华,不论这婴孩是谁所生,毕竟是侯家骨血。可旋即又犯了难,这婴孩之事要不要告诉先夫?
“只是那时先夫已回了军营,不在洛城,我又想着顾全先夫和那婢女名声,左右思量之下决定婴孩由那婢女继续抚养,待到合适时机再将婴孩之事告知先夫。谁知——”
说到此处,侯老夫人声音哽咽,泫然欲泣,说道:“谁知后来竟再无机会……后面的事,大家都是知道的,先夫中了北魏奸计,一战殒命,可怜他至死都不知道那个男婴的存在……更可怜是这男婴,未满一岁便没了父亲。”说着已是泪如雨下。
众人叹息一声,不禁向龙少阳瞧去,只见他眼里晶莹一闪,分明噙着泪光。
过了半响,侯老夫人平复了心情,继续说道:“知道那婢女生了男婴,我又派萍儿拿着银两去了海州,对那婢女晓以利害,让她顾念先夫声誉,暂且等待,她倒也通情达理,欢喜地答应了。先夫战死之后,如何处置这个婴孩,更是棘手。一面是维护先夫声誉,一面是一个女人拉扯孩子的孤苦,老身实在难求万全之策。后来跟萍儿一合计,在海州当地找了一个老员外,那老员外姓龙,刚刚断弦,膝下无子,又家境殷实,衣食无忧,便居中给他们二人牵了线。龙老员外既得美妇,又得幼子,自是喜出望外,因海州位于大齐东部,是以给那男婴取名“少阳”,即东方之意。哎,斗转星移,一晃二十年,如今那男婴已长大成人啦。”说完合上双眼,长舒了一口气,悠悠往事似乎都化作一声叹气。
她说完了,整座大殿轻悄悄的,谁也没有作声,仿佛还沉浸在故事之中。
过了半响,齐帝一脸恍然大悟之色,点头道:“噢,事情竟是曲折如此!想不到龙卫率真是侯老将军之子,怪不得文才武略如此了得,原来是将门遗风!”
忽听得一人朗声道:“嫂夫人,此事年深日久,洛城海州两地又相隔千里,倘若被别有用心之人获知,偷梁换柱以求富贵,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