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是风寒、或是心悸,木棠只觉背后冷汗直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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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木棠睡了一觉,转眼就是未时。借宿旅人与寺中居士正要同用斋饭,可是结交新识的好机会。小之本不让她起身,可已经错过了上午意外邂逅的木棠哪里还躺得下去?
他们去得不早也不迟,那位公子已经端端正正在屋内坐着。无需小之介绍,木棠一眼就认得出。蛟龙岂是池中物,那人周身气度可与低眉顺眼的居士、或是长途跋涉的旅人们大为不同。带着些僧人们的超然物外,还匀和了一番胸有成竹的气定神闲;一身素色的衣衫,仅在临近袖口之处极其克制地绣了些许暗纹;头发梳得光洁,笑容恰到好处,不卑也不亢。明明身在偏陲之地,这位公子却竟然让她有一瞬见到林张二位的错觉。于是乎她放松了心神——仅只一瞬,接着反倒打起十二分精神。本就没有什么食欲,屋中人来人往又使她觉着拥挤,没多会儿功夫胸闷而后鼻塞,可难受了个紧。所幸食不言寝不语,寺庙男女分隔,小之与那公子更是半句话也不曾搭上。杨绰玉好赖起了身,那头的椅子跟着一撤,木棠忙不迭跟着站起,接着头晕目眩却险些栽倒——
那温润浑厚的声音就终于响起。
“你身后那位姑娘、可是抱恙在身?”年轻公子微皱了眉,目光越过小之,面上似有不忍,“寺中有备药材,在下可以代劳,去问住持请了来。”
“可不必!老毛病,犯不着浪费药材,捱几日就能好,不算大事。”木棠忙声推脱。对面似乎察觉到她的防备,自嘲般只是笑:
“是在下逾矩,多有冒犯,二位姑娘千万别介怀。只是……就算不当说,在下也得再劝一句。明日下山,二位姑娘最好还是入朔方郡去看看。城东门附近、有家吴姓药房,老先生妙手回春、药到病除。这边陲之地凛冬严寒,一切还是以稳妥为上,否则若留了病根,日后可是麻烦。”
“你是朔方人?”
千防万防,还是防不住小之这不安分的嘴巴!才不过木棠躬身隐忍这么点间隙,她已问出对方姓江名钊,乃是顺化县县衙主薄,接着兴致所至、脱口便道:
“那夏州刺史孙固、你可算熟识?”
江钊回之一笑。
“在下身处微末,如何有幸?不过有过几面之缘罢了。姑娘此言,所为何意?”
小丫头伸手,将木棠发间的银簪摆弄摆弄。
“这是、我母亲留给姐姐……就在我爹爹葬礼上。当时谁也不知那湖兴郡公这样胆大,我爹爹都走了,仍不肯让他安息。”
“令尊是……”
“你可曾听说、忠文公?”
可不愧是经年在国舅身侧耳濡目染惯了的,她这一通信口开河着实在让文雀大开眼界。不单语句流畅毫无磕绊,倒换阵营毫无障碍,时不时还没忘了捏袖子掉两滴眼泪,分明是忍不住的哀恸凄婉。于是任谁听了都得相信,她就是曾经的礼部尚书、忠文公孙夷的亲女。如今为杨家迫害,不得已才离京北上来投亲。江钊自言只从砥报上知悉了忠文公病逝一事,不想其中竟有如此一番曲折。他接着却不曾义正词痛斥杨珣,甚至半句不曾论及朝政,只关怀同情了小之一番,并言辞恳切表示愿意助他们一臂之力。
“这样最好!”小之忙道,“夏州刺史孙固与爹爹结过族亲,又离京远,母亲说是最好的去处。她要给爹爹守坟,只给孙表叔写了封家信。可那家信、却、却给丢掉了。因为怪不得谁,还是在延长,不知道你听说没有,有个窃居县令之位的奸细……”
“孙姑娘不必分辩。在下即刻回房修书一封,请刺史府官吏通融照应。以便姑娘行走就是。”
“如此,岂不是太劳烦江主薄?”
“不妨。”江钊轻笑道,“眼下非常时期,过往盘查格外严格。姑娘要去刺史府得先向县衙递贴,但就怕那些人有眼不识泰山,反而唐突了姑娘。在下一会儿会将书信遣家仆亲自送到姑娘房中,这有备无患,多少能行个方便。”
他说罢也不耽搁,行了礼便快步离去。小之等回了自己屋子才得意起来,自夸一句又一句,文雀的赞扬更是跟着停不住——她这回真是立了大功!若能攀得夏州刺史的交情,岂还怕手头拮据、怕关卡难过、怕路远迢遥?“也是巧,姐姐这簪子,当真是忠文公葬礼上,他郡夫人交在我手里的。当时不是进了刺客,说是防身,我后来怎么就忘了还了,她也没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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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之说着将那素银簪子再一打量,摇头称奇:
“样子也太普通,我哪儿记得这簪子到底是哪来的。因缘际会,没想到能在今日派上用场。进了朔方,一切都好说了。我记得什么时候听表兄还是爹爹说过来着,夏州的刺史清正廉洁,是不可多得的好官。等他明晰了此间是非曲折,不会同朱家那群大老粗同流合污。我们就在云中都护府的保护下去丰州,一定安全极了!”
这番胸有成竹固然说服得了文雀和卢正前、却哄不过木棠。若那孙刺史当真清正廉洁,怎会任由宁朔朝令夕改、放任子民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夏州天高皇帝远,他们要虑的早就不再是朱家的阻截。奸细、逃兵、灾民、官府,意外可能出在任何一处。
这意外先就出现在门口。
彼时候着江主簿的信笺,木棠撑着脑袋点灯熬油、却是昏昏欲睡。小之还在说佛,这会儿讲到屈师纵鲤的故事,门扇忽而砸响,用力蛮横、全无规章。木棠猛地睁开双眼,毫无来由的,她知道来人不是江家家仆。
灯火落在挤作一团的三人面上。站在最前手还举在当空的,是个面庞黝黑的中年男子。粗眉大眼,五官长得极为肆意放荡,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善茬。紧贴在他身后的妇人低眉顺眼,似乎是做低伏小惯了的。缩在她怀中的女孩眨眨眼睛,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
木棠从桌子这边向外一扫,登时就记起这家人来,无名之火继而窜起冒起:怎得,平白捞了四十六两五钱银子还不够,居然还有脸巴巴地追到这山头寺庙里来吗?文雀更是二话不说便要关门。那似乎是姓魏的男子眼疾手快,一手将门撑住,一手将攥得皱巴巴的书信径直递来。
“这是那主薄大人,要转交你家主子的。”魏铁腆着脸,哈腰连连,“可不是巧了怎得,咱几个才说谢你主子大恩大德,来上香求佛祖保佑好心人。正不好,就撞见主簿大人的家仆。听说是要送来给你家主子的,咱就想着顺道,再过来道声谢。”他如此说着,宽厚的巴掌一把揽过小羊的小脑袋,不由分说就要将人往屋子里推,“去去,给咱恩人磕个头!”
绰玉马上就从床上跳下来,眼瞧着乐呵呵就要去寒暄。这回木棠终于赶了及,接过江钊的书信、大惊小怪说这大半晚上的,可不得找个倒霉鬼去登门致谢。“寺里倒是没什么可怕,不过说回来,我们几个女孩子还是不好乱跑。不然,魏大叔再麻烦你,替我们去道声谢?”
文雀后退半步,悄悄冲她一点头。
虽不知江钊住在哪个院落,但只要能抓紧魏铁这一来一回的空档将小祖宗哄上床睡了,那就是万事大吉。事情确乎如他们期望着发展,最关键时刻——小之被子都已经盖好——却终究是功亏一篑。急促的敲门声再次叫魂般响起。“主子才睡,不巧。有话明儿再说吧。”文雀毫不客气就要堵门,可那魏铁却伸出胳膊来卡住条缝,接着义愤填膺说有要事必得让她们知道:
“那江大人可不是什么好人!我不知道你们找他要做什么,但一定千万得小心着,不能着了他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