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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李白 赌徒(第5页)

李白从贼,流放夜郎。

八年前,李白的好友王昌龄流放龙标(今湖南怀化县),在李白眼里那就是最险远的边地,他为王昌龄写了一首诗,把龙标比作传说里有去无回的夜郎(今贵州正安县):“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没想到现在,愁心、明月与他这把老骨头真的要一起往夜郎去。

从浔阳到夜郎,需要经洞庭,出荆门,过三峡。这一路,李白走了大半年,从江夏、岳阳,到长沙、衡山、零陵。他名满天下,各地都有接待他的朋友,请他喝酒,请他玩,他再写诗相赠,把流放过得像长期巡游,直到这年冬天,到了三峡边。冬季枯水,滟滪堆出水二十余丈,三峡难以通航,进出都只在春秋两季。李白滞留沔州(今湖北汉阳),以为自己有生之年不能再回来,郑重地写了一批诗,留别他的朋友们。

没想到,乾元二年(759年),李白流放夜郎的第三年,朝廷大赦天下,死罪改流放,流放以下赦免。李白流放,半道而还。他快六十了,兴奋起来还是跃跃然,像个孩子。他把跃动的心情写进诗里,就是自由跳动的意象。他不耐烦律诗在颈联、颔联规整的对仗,那像是一个盒子,装不下李白。他选了最擅长的七言绝句,四个散句如一篇飞天遁地的游记,有色彩,有速度,有声音,一切都为了衬托他的兴奋,便成名篇: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早发白帝城》

过了年,他虚岁六十了。枷锁与宫殿都弃他而去,他又一次回到三十多年前他从蜀中出发的那一刻。那时候,他从四川出发去看外面更广阔的天地。顺江而下,出三峡,下荆门,游洞庭。同样的峨眉山月,同样的夹岸群山。那时候他写“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长江出三峡之后骤然开阔,他写“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外面的世界带着无穷机遇与巨大成功在静静等着他。“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月亮、江水与云都格外明亮。

现在,他又过三峡与峨眉。江山没变,岁月空长。他得到过财富、荣耀,现在都失去了,只剩老病穷困,孑然一身。还是一样的月亮,老李白此时仰起头,竟发现一种寂寂苍茫:“我在巴东三峡时,西看明月忆峨眉。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

漂泊半生,一无所有,李白又想到了江南。

十一

顺江而下,李白去了当涂,与他在当涂做官的族叔李阳冰住在一起。

当涂有一条伸入长江中的岬角叫牛渚矶(更普遍的名字是“采石矶”),这里江面变窄,两岸绝壁乱石,是军事要地。李白很爱这个地方,来过许多次。在更早远的时空,他喜欢的谢家人也常来此处。谢朓的曾曾叔祖谢尚镇守牛渚,在秋夜泛舟赏月,月色明亮,枫叶鲜艳。他听见江上的小船里,有人在吟诗,是袁宏在吟诵自己写的《咏史》。谢尚很喜欢,便去结交,而后成就一段相知的佳话。从前许多个在牛渚矶江边游荡,胡思乱想的夜里,李白写过一首《夜泊牛渚怀古》记下这个典故: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

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

许多年过去,李白又来牛渚。当时人多半认为他神经兮兮,颠三倒四,任性妄为。为了做官,就没脸没皮地自我吹捧,干谒求人,当道士,拜道箓,跟皇帝与公主套近乎,最后他孤注一掷地吹捧“反贼”永王李璘。他知道,不在乎,冷冷写过:“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他不自我辩白,但暗地里也会怅惘——怎就没有一个人能像谢尚理解袁宏一样理解我呢?

李白的希望与失望火焰一样此起彼伏,大多数时候,他有意选择向别人展示高亢明亮,但面对自己的时候,他不得不诚实面对孤独。他有许多朋友,也有他们永不能触及的角落。

他只身面对一轮月亮的时候,是“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

他与敬亭山默默对坐的时候,是“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对未来的希望是一道阀门,拦住他的失望、寂寞。但是年龄是阀门上的胶皮圈,慢慢地,年轻时熊熊燃烧的热望渐渐冷却松弛,现在他要面对的不是希望、失望的交替,而是最终的熄灭。

他这具躯体诚实地记录了在人间行走的磋磨。他生病。躺着躺着,春天到了。出去走走,也写了一首诗:

沦老卧江海,再欢天地清。

病闲久寂寞,岁物徒芬荣。

借君西池游,聊以散我情。

扫雪松下去,扪萝石道行。

谢公池塘上,春草飒已生。

花枝拂人来,山鸟向我鸣。

田家有美酒,落日与之倾。

醉罢弄归月,遥欣稚子迎。

——《游谢氏山亭》

还是他喜爱的谢公山,山南有谢朓故宅,宅后山道,路极险峻。山上有池,是谢朓喜欢的西池,水冷味甘,盛夏来就好了。山顶有亭,名“谢公亭”。他大概缓缓地又游了一遍:扫雪松下,葛藤爬上石道。花枝拂人,山鸟鸣叫。旧岁还有痕迹,但春气已经蓬勃。他看见两百年前谢朓家的池塘上,已经生出青青春草。

既不是李白式的奇崛,也不是李白式的浪漫的寂寞。六十一岁了,他的行动开始迟缓,但是眼睛、耳朵却因此格外贪婪。等不得,追不上,新的将无可避免地掩埋旧的岁月。这是自然的轮回,也是人类的规律。在一系列的新旧对比里,他与他崇拜的谢朓也在逐渐接近——当他们都成腐土,都会退隐到时间的幕布后去。那时候,时间的距离将不再被计算,他可以自由地到达他想去的任何时代,任何人的身边。他崇拜过建功立业的鲁仲连、诸葛亮,但最后,他还是最想停留在谢朓曾经居住过的地方。谢朓因为不愿参与谋反而被诬告谋反,三十五岁上死在狱中。倚靠着与他一样的失败者,李白竟然有一种滑稽的归宿感。你看,现在李白甚至不再谈论他津津乐道的修道大业了。

后世的笔记小说家为他创造过许多明亮任性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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