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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李白 赌徒(第4页)

但皇帝并不放在心上,甚至很乐意他的朝臣们以一种敌对的状态各分阵营,相互攻讦:西北军哥舒翰与东北的安禄山是死敌,甚至不能坐在一桌吃饭。太子与军队的联系被切断,在朝堂上与李林甫相互制约,杨国忠继承李林甫的相位之后与安禄山互相敌对,屡屡报告安禄山要反。他们的互相敌视正说明玄宗这个五十年太平天子的政治平衡之术越发精湛。玄宗皇帝以为自己了解人性,却没计算在利益的反复博弈之下,是“忠诚”这个棱角分明的概念在经受磨砺。

十一月,带着血腥味的战鼓如同被诅咒的野火在北中国蔓延。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带领奚、契丹十五万人在范阳反叛。所过州县,望风瓦解,守令有的弃城出逃,有的直接开门出迎。不到一个月,就打到洛阳城下。封常清、哥舒翰相继兵败,原先在长安城里观望战局的京畿大家族们终于开始庞大又沉重的迁徙。通往淮南道、江南道、山南道与剑南道的道路渡口,扶老携幼,车马相连,甚至有些家族迢迢迁往更险远的岭南道。

李白没有重要到有专人追踪他在这时的行踪,他自己也不耐烦写日记。时间、地点、做了什么事情,一概不清不楚。几种李白年谱都认为,在这场战祸蔓延的时候,李白一直在江南。但更有可能,安禄山起兵的时候,他还停留在梁、宋一带寻找机会。河南河北陷落,李白没来得及逃走。比起他那些中原出身的朋友们,他还有保命的绝技——他会胡语,长得高眉深目,像胡人。他便改换胡服,混在叛军中,竟然逃了出来。

在《奔亡道中》五首里,他写中原被占领成为边塞——“洛阳为易水,嵩岳是燕山”,他自己“愁容变海色,短服改胡衣”,也写“仍留一只箭,未射鲁连书”,“申包惟恸哭,七日鬓毛斑”。这样的变乱,是他效仿他春秋战国的偶像们建立不朽功勋的机会。他听说封常清在洛阳招募军士,也听说高仙芝带着五万甲士出长安,驻守函谷关,立刻往函谷关投奔高仙芝的军队。但战乱中,没人有空搭理一个浪漫诗人报效国家的热情。他没有能够在函谷关参军,也没有能够在玄宗离开长安前见到皇帝,只能跟着逃亡的队伍上了华山。从山上望下去,洛阳一带的平原上,茫茫都是安禄山的军队。当杜甫被囚在长安城里写“昨夜东风吹血腥,东来橐驼满旧都”时,李白看见了洛阳相同的场景,“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杜甫从长安城里向朝廷所在的凤翔逃去的时候,李白被逃难的人群一路裹挟奔向江南。

最终到达江南,已经是天宝十五载(756年)的暮春。

歇马傍春草,欲行远道迷。

有一件事情是确切知道的:从来不算计日常的李白,很不寻常地写了一首婆婆妈妈的诗。他的一个叫武谔的门人专门来寻他,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李白写下《赠武十七谔》请求武谔穿过交战的火线,去已经沦陷的山东,把儿子伯禽接到身边来。

李白最终选择住在庐山。“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他满可以继续修道成仙了,但天下大乱,正是出英雄的时候。他蹉跎十多年而不得的机会,现在正有一个被捧在他面前:太子在马嵬驿与去往成都的玄宗分道扬镳,无奈之下,玄宗只能封太子李亨为天下兵马元帅,命他收复长安。但同时,老皇帝也任命永王李璘为江淮兵马都督、扬州节度大使,另带一路兵马在广陵造船做水军由海上绕道幽州,进攻安禄山的老巢。永王沿长江行军,他的说客已经带着永王的征辟信来了两次,请李白出山去做参谋。

李白都拒绝了——他又不傻,这是当时一般名士都会做出的一致选择:江南还安定,应该在此休养生息等朝廷重建起来去谋个好位置。从军去反抗,都是险中求富贵,不值当。消息灵通人士更知道,永王的行动关系着皇家争权夺利的斗争:太子离开老皇帝后不久,自作主张继位为帝,没有通知老皇帝。老皇帝很快对此做出了反应——一边发布退位诏书,一边又补充说:四海军国大事,皇帝先决定,然后奏给上皇。皇帝在西北灵武,距离长安遥远,奏报难通的时候,上皇以诰旨先处置,然后奏给皇帝。等到长安克复,上皇才真正退休。太子手里只有西北的统治权,江南还在老皇帝手里。永王李璘这时候自己带领一支军队南下,自然是老皇帝的命令。在新皇帝眼里,李璘的军队就是老皇帝要从他手里割出江南的狠招。明眼人都知道,跟着李璘难保不成为皇家争权夺利的牺牲品。

但李白等不得了。太平时代,选官制度这架事无巨细的机器碾轧着他,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而现在,一切机器都停止转动,严丝合缝的规则被扯开一个大洞。他五十五岁了,这是时代的大不幸,也是他最后的机会。

人无法看清自己的命运,但前代的命运,像是黄麻纸上的纤维,丝绸撕开时参差的裂痕,观察得久了,一切细节都有意义。诸葛亮隐居隆中,刘备去请了三次;谢安隐居东山,直到四十多岁还一无所成,这些都成了对李白命运的隐喻。他的人生轨迹必须在此时与诸葛亮、谢安重叠。

至德二载(757年)正月,永王李璘的军队到达浔阳。第三次派人来请,李白终于点头,下山来到永王李璘军中,成为江淮兵马都督从事。他写了十一首《永王东巡歌》记录李璘进军的过程。在他为自己设定的命运簿里,这个时间点,他是淝水之战前的谢安。他写下“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安史之乱将如淝水之战成就谢安一样,成就李白。

在李白用他积攒五十多年的热情与才华为永王唱着高歌一路东下时,至德元载(756年)七月刚刚继位的肃宗正在江南地区布下一张大网。在肃宗这里,他有两个敌人,一个是占领河南河北与国都的安禄山,另一个,是随时能够把他的皇帝位置掳夺的老皇帝玄宗。北方战乱,江淮还有租赋亿万,是对抗安禄山所有资源的出处。永王李璘奉了玄宗皇帝的命令做山南东路、岭南、黔中、江南四道节度使兼江陵大都督,尽占江南财政军事。皇帝的宝座,是肃宗急吼吼从父亲手里抢来的,难道他的兄弟不能再从他的手上抢去吗?偏偏李白还在《永王东巡歌》里大剌剌写“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龙蟠虎踞帝王州,帝子金陵访古丘”,“战舰森森罗虎士,征帆一一引龙驹”。兴高采烈,浩浩荡荡,甚至处处以过去的皇帝比拟永王,字字戳中肃宗的神经。

肃宗继位后的第三个月,至德元载(756年)十月,肃宗下诏永王只身回四川觐见玄宗,停止进军。永王没理他。于是肃宗立刻在永王李璘进军的道路上设下无数绊子:至德元载(756年)十二月,肃宗新置淮南节度使,统领包括广陵在内的十二郡,节度使是高适。置淮南西道节度使,统领汝南等五郡,与江东节度使一起负责围剿永王。

江南地方的官员也对永王百般不合作。肃宗任命的度支郎中刘晏负责把江淮地区的租庸调运往北方为作战提供财富,永王想给他在军中一个职位,作为拉拢,被刘晏拒绝。不仅如此,刘晏还在私下与吴郡采访使李希言谋划把永王赶出去。李希言一边在丹阳布置当地军队阻挡永王进军,一边挑衅永王:在给永王的官方文书里不敬称,直书永王姓名。

永王回信将李希言一通大骂,并在润州击败了当地军队。永王一路从江陵而来,过浔阳,经当涂、江宁,势如破竹般抵达润州。

润州,距离他要去的广陵(扬州)还有六十三里。

至德二载(757年)二月十日,润州的对岸瓜州忽然树起“讨逆”大旗,旗帜延绵,在阳光与江水照耀下闪闪发光。肃宗的亲信太监也在诏讨队伍里,昭告天下:这次进军,在新皇帝那里,是叛逆。永王的军队人心浮动。那天晚上,永王的亲信季广琛召集相熟的将军,割臂结盟,背叛李璘,渡江而去。高楼被拆掉第一根柱子,轰然倒塌,永王的军队很快四散投降,逃跑,永王只能带着少数亲信先往晋陵(今江苏常州),又往长江上游的江西逃去。官军紧追不舍,最终将永王李璘射杀在江西大庾岭。

李璘兵败,随从四散。李白混在败亡的队伍里从丹阳坐船奔向东南方向的晋陵。二月的江南,夜风湿冷,追兵紧跟在后,火把相连如同燃烧的星火。恐惧与寒冷交替,漫漫难熬。熬不过去的时候,李白唱起了歌。穷途末路的水边,是一定要唱歌的:荆轲刺秦,永诀易水;项羽败亡,自刎乌江。但李白唱的这首歌,是委屈:他以为他是英勇的,他毫无疑问代表正义,他要去讨伐安禄山的!没想到,他把自己投入到一场本来已经避开的战争中,在政治的翻覆里,他也成了一个反贼。

比起道术,其实李白更相信历史对于命运的占卜。公元前597年晋国与楚国战于两棠,晋军败绩,前有楚军,后有黄河,晋军被逼入绝境。记录这次战争的左丘明在《左传》里冷酷而准确地描述晋军慌乱的逃窜;“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也。”《诗经》里把一同并肩作战的士兵叫“同袍”,但在这里,两支部队争夺逃亡的船只,先上船的士兵疯狂砍向扒着船舷的同袍。一截一截的手指维持着用力弯曲的角度咚咚咚咚地落在被血洗过的船上。又过了两年,楚国围攻宋国,围城九个月,城内“易子而食,析骸以爨(cuàn)”——守城的军民交换孩子吃,吃完了肉再把骨头拆了当柴做饭。

残酷的战争最后都归入自相残杀的结局。

李白在这首《南奔书怀》里,用了这两个典故:“舟中指可掬,城上骸争爨。”历史如同诅咒一般再现:玄宗的两个儿子带着各自的军队相互残杀,而长安、洛阳失陷,安禄山的将领阿史那承庆攻陷颍川郡,江陵、荆州以及荆州扼守的长江下游江南与巴楚地区都危在旦夕。

李白不耐烦太复杂的细节,战争也好,政治斗争也好,他不像杜甫那样工笔细描某一场具体战争的残酷。但更抽象地,他感觉到人类历史一再地重复,这让他失望烦闷。他曾经满腔热血,希望扫清寇乱,但现在,只能把一腔委屈气愤唱进逃亡的歌里,拔出剑砍向废墟里烧焦的柱子。

李白想逃回庐山,半道在彭泽被捕。这一个月的从军行,成了李白无法洗脱的污点。他只好拼命为自己辩解,“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都是因为太有名,被逼的。但他在永王的宴会上眉飞色舞写下的诗句白纸黑字。永王征辟时,拒绝了他的名士后来都活得好好的,到了李白这里,“胁迫”就如此严重不能拒绝?颠倒错乱,自相矛盾,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解释。

李白被押在浔阳狱中时,永王李璘的谋士伏诛的消息每天传来,不知道哪一天就有好酒好菜送进牢房,点到他的名字。他的妻子宗氏是武则天时代宰相宗楚客的孙女,此时托着家里的关系为他上下奔走,眼泪流干,受尽白眼。他还有一双儿女,刚刚从战乱的北方安全归来,他还渴望有生之年再次回到长安,登上金灿灿的宫殿。

他要活下去。他疯狂地向所有能为他说上一句半句的人投诗求救,比如他十年的老友高适。

天宝三载(744年),李白、高适与杜甫一起漫游梁宋,跑马观妓。那时候的李白名满天下,有皇帝赠予的黄金,有谪仙人的美誉。那时候的高适只不过是居住在宋中无数不得意的穷酸诗人。除去开元二十三年(735年)参加过一次不成功的制举,别无建树。现在,李白是阶下囚,高适成了御史中丞、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使。

李白终于还是拉不下脸直接向高适求救。浔阳张孟熊将往广陵去做高适的参军。朋友远行嘛,写一首送别诗总是应当的。他为张孟熊写了《送张秀才谒高中丞并序》,只是写着写着,主角变成了高公——“高公镇淮海,谈笑廓妖氛”;又说到自己的冤屈——“我无燕霜感,玉石俱烧焚”;自比邹衍——邹衍事燕惠王尽忠,遭谗言下狱,邹衍仰天哭,五月天为之下霜。

他为这首诗写了一个小序,说他在狱中读秦末历史,读到张良的故事,深为感动。他想让这通夸张的吹捧在“读历史至张良一节”这个随机事件之下,显得不那么捉襟见肘的刻意,他也想高适能够明白他的志向与冤屈。

看起来很有希望。永王的幕僚季广琛在高适的帮助之下免于死罪,那么他这个旧友,更该获得助宥,毕竟他们曾经在天宝三载(744年)的秋天一道饮酒观妓,射猎论诗。但李白对高适的吹捧随着求他搭救的热望一道石沉大海,李白从此再没有等到高适的只字片语。

寄予厚望的一步踏空,李白还有运气。在李白疯狂干谒名人的青年时代,他曾经见过名诗人宋之问的弟弟宋之悌。不同于宋之问的文采,宋之悌是个有勇力的武夫,在四川一带做过益州长史、剑南节度使兼采访使。告别时,李白为他写了名句:“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现在,宋之悌的儿子宋若思正做江南西道采访使兼宣城郡太守,带兵三千赴河南对抗安禄山,路过浔阳。死马当作活马医,李白也向他投了诗。没想到,这个半熟不熟的旧友之子向他伸出了援手,将他救了出来。

侥幸不死的李白以为他重获清白。留在宋若思幕府里,一面为他写公文,陪他饮酒赴宴,用他能做的一切表达感谢;一面一不做二不休,请求宋若思向皇帝推荐他做官,甚至推荐信,他都替宋若思写好了。他以宋若思的口气吹捧自己说:李白当年在长安,是“五府交辟,名动京师”,人人抢着要,红得不得了。现在因为永王的事情含冤得罪,实在无辜。李白此人“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是稀世之英。陛下您赶紧拜他一个京官,让朝堂上也有光。于是四海豪杰,都会望风而动……

李白信心满满,也许因祸得福。奏表递上,没有等得朝廷任何的回复。没多久,连宋若思的幕府也待不下去了,他辞职而去,很快在宿松山大病一场,病中也不忘向刚从凤翔来浔阳,都统淮南诸军事的宰相张镐赠诗求引荐。这个后世声名寂寂的张镐,从不知道在这一年他承担着解救唐代诗坛最重要的两个诗人的重担:夏天的时候,他刚把杜甫从凤翔的死牢里救出来,此时,又收到李白寄来的求助。

依然没有回复。到了冬天,朝廷的回复姗姗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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