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北周开始变天。
选了三十名美女入后宫,以此庆祝自己登基满年的新帝不再早朝,宫门紧锁,任何官员不能入宫面圣,国家大事交给肃公和左右相。
宫门不开,正事传不进去,家事传得飞快。新帝毒打皇后,斩杀妃子,虐待太监宫女,还招妓入宫,整日醉生梦死。民间对新帝的怨愤不平到达顶点,又对将苛捐杂税一一取消的肃公赞颂不已。
四月,一道罪己诏颁布天下。新帝说自己年轻,心有余而力不足,难以担当国家重担,长此以往北周宏图大业将毁于己手,幸得忠臣良将满朝堂,其中肃公罗扬有帝王之才能。所以效仿古法,禅让贤良,将帝位交给肃公。
罪己诏一出,百姓欢喜鼓舞,纷纷拥戴肃公为帝。但肃公推辞。百官一齐前往肃公府门前请愿,传闻长安百姓跪街一炷香,肃公这才答应。
肃公登基,年号启明,暂不改国号,以报先帝圣恩。随之,颁布革新国策国法,其中一条令天下读书人睁明了眼睛。废除士族世袭官制,开天下之兴,以考入试,优秀者不计出身,任用为官。这一开考,北周官场人才济济,天下统一指日可待。
六月的某日,独孤棠下朝,照例去看采蘩。不想他烦心,肃公称帝后,她才开始服用孟婆灰,与姬三比邻而居。她每日清晨喝一碗忘却前尘水,直到睡前解药才与安宁缓神汤一起送下去。于是,她每日只能有片刻清醒,他每日也必在她面前听一声独孤棠。
但这日他一进院子就发觉雨清和桃枝脸色不太对,杏枝更是挡在门前,一言不发却显然不让他进去的意思。
“采蘩服药了?”他知道,每日一声的独孤棠听上去正在越来越远,越来越茫然。
“服了……所以……姑爷今天就别……别见了吧。”雨清支支吾吾。
独孤棠却推开杏枝,直直走入里屋,正看见坐在床上的采蘩对着雪清砸药碗。雪清不躲不闪,好在采蘩也没对准,在她脚下落地开花。
“我不喝!你们都是什么人?整天给我吃药!我没病也没伤,为什么要吃药?”采蘩怒瞪着双眼,“是不是沈珍珍?她要你们害我,是不是?”
雪清看到了独孤棠,擦过眼泪,福道,“姑爷,小姐不认得我们,已耗两刻时。”
独孤棠淡然颔首,“你去再煎一碗药,让人叫丁三邈手过来。”
屋里就剩他和她,他唤,“采蘩。”
她瞪着,满面冷艳,目光陌生,“你是谁?孤男寡女与我共处一室,又是沈珍珍想出来的招?她害死我爹不够,还要害死我。你转告她,东葛青云本姑娘不要了!她当宝贝,就好好供着去。我要上告,去长安,去金殿,告御状,为我爹伸冤!”
冤案早就结了,她心中的伤疤却永远在。独孤棠走到床前,深深望进采蘩伤痛的眸中,“你已经告了御状,不但你爹洗清了冤情,孟氏一族都得以正名,你兄长在孟城安了家,今后孟氏后人会越来越多,再现书香门第的荣耀。”
“孟氏?”采蘩抱头想了一会儿,抬眼茫然,“我爹没有姓,是奴仆出身。”
全都是认识他以前的事。丁三提醒过他,说多次服用孟婆灰,解药可能会失灵。独孤棠也时时准备着,有一天她会不记得他。但她真得在眼前问他是谁时,他才体会痛断了铮骨,恨不得抓着她的双臂,摇醒她他是她丈夫,她是他挚爱的妻。他曾经当着她的面那般自信,这时却只有无尽的恐慌。她若再不看他,他要如何是好?他奋斗到今日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他握着拳,咬牙在肉,尝到了血味。
“采蘩。”出口恶狠,却在她的目光中全然消净,“要不要去花园里走走?”
“的确闷气。”她起身,随意披了件雪丝袍,青丝如瀑,美若妖花。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院子,在花园碧池边停下。独孤棠看她坐上岸石,将双脚浸入池中玩水,这才发现她没穿鞋。神魂失措,他竟粗心大意至此。
夏日晨光也晒,用自己的影子为她挡那炽热,一时无言,只悄悄挪动身形。过了一会儿,玩水的姑娘似乎无趣了,回过头来仰面看他。他让她看,仍是不语。
她突然展露笑颜,眸眯得像只猫,声音邪媚酥骨,好似无形的爪子入人心地挠,“公子长得真俊啊,不知娶妻了没有?”
这是从前的采蘩?她曾坦诚她自己笨蠢好财,只懂美色勾人。可独孤棠觉得她妖娆天真,勾人也大方得很,拥有迷魂的魅力。所以,东葛青云放不下她,沈珍珍恨透了她。
看着她的笑模样,独孤棠狂躁的心平静了下来,从前的采蘩姑娘让采蘩自己说起来入不了他的眼,但如果这就是那时的面貌,倒也并非一无可取之处。如她的性子,她勾人也大方。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公子不答,便是家中有妻室。”采蘩笑着慢摇头,青丝起水纹,“可惜,我以前会问公子有无纳妾之意。”
“如今为何不问?”独孤棠笑了笑。
“……”采蘩的表情好像十分疑惑,半晌才答,“大概想找一个愿意娶我为妻的男人,穷一点苦一点也没关系。”
“真巧,我妻子跟姑娘相似,愿嫁一个没钱没出息的男人,是我的幸运。”独孤棠道。
“你很疼她,所以是彼此都幸运。”采蘩转回身去,没让背后的男子看到自己蹙眉,手放在心口,那里跳得挺厉害。
她对自己说,别让这俊哥儿花了眼,他是沈珍珍派来的,自然不是好人。东葛青云她不要了,得想想今后怎么办?沈府是个无底的黑窟,沈老爷,还有沈珍珍的兄弟们,个个盯自己很久了。爹死了,沈珍珍嫁出去,被留下的自己就只有死路。
“采蘩姑娘在想什么?”
听到那个男子叫自己采蘩姑娘,她禁不住再回头看他,“你和沈珍珍什么关系?表兄堂兄?”
“没有关系。”丁三说,发生这种记忆混淆的情况,千万别急着纠正她,要顺着她的话慢慢引导,“我在客栈遇到姑娘,姑娘向我求救,我帮了你而已。”
采蘩想他胡说八道,脑中却突然晃出冰天雪地的模糊景象来,那把乌铁匕首,溅满双手的血还温,戴着斗笠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