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立秋,姜涉接下任务,第一次离开浔阳城去押镖。
这是谷瑶儿的父亲,谷大当家极力作保,绝对会将人原样带回梅家,梅老爷才放手的。
可惜,离开浔阳城的时候,姜涉克制着,内心平静,确实没有「逃」的念头,押完镖回来的途中,他却鬼使神差,再压抑不住那些翻涌的冲动。
这一冲动,他便在悄悄驾马离队,镖局追来时,慌不择路地滚下山崖,摔断了一双腿。
仿佛老天爷给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人被带回浔阳城,躺在榻上,任何疼痛也感觉不到了,心如死灰。
谷瑶儿来看他,他语气幽幽:「怎么会不想逃呢?我做梦都想找回阿娘和弟弟妹妹们……」
那种对家人的刻骨思念,大概只有平日总被他唤作「幺妹」的谷瑶儿才能明白,她转过身去,眼含热泪,忽然就出手捶打在几位跟来的师兄弟身上:「你们为什么要去追他,放他走不行吗,难道要把他一辈子困在浔阳城吗?」
那些与姜涉朝夕相处的师兄弟们,个个俱低下头来,饱含歉疚:「师父千叮万嘱,一定要把人带回来,他同梅老爷立了约,不能失信于人……」
纷纷扰扰中,一道纤弱的身影始终躲在门边,等到所有人都离去后,她才轻轻走出,一步步来到姜涉榻边。
雪白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她将他从头看到脚,目光不知在他身上停留了多久,直到那道身影都忍不住哑声道:「看够了吗,我这样一个可笑的废人,还有什么好看的?」
梅岳绾在床边坐下,缓缓握住他的手,他一动,没有挣开,她便握得更紧了,甚至贴到了自己的脸颊上,有温热的气息溢出唇齿,一字一句,带着至柔至坚的力量。
「你不是废人,我会让你站起来的,你还能走,还能跑,还能去镖局练剑,就像从前一样。」
一滴泪水,终于在这个时候,潸然落下,坠入姜涉脖颈里。
他眨了眨眼,心头氤氲一片,好似下了一场江南梅雨。
(七)
恢复的过程是那样漫长,梅岳绾每天亲自替姜涉上药,搀扶着他在院里走路,晚上替他按摩无知觉的肌肉,甚至累了来不及回房,就直接与他和衣而眠。
院里的花道上,姜涉开始一次次跌倒,一次次再爬起,他的情绪也时好时坏,有一日,当他好不容易走到一百步时,双腿却又控制不住猛地发起颤来,他终于暴躁不堪,一把推开梅岳绾:「滚开,别再管我了,放弃我这个废人吧……」
梅岳绾紧紧扶住他,苍白着脸摇头,姜涉发了狠:「松手,你给我松手!」
他身子摇摇欲坠,说话间,两人已相拥跌在了一起,尘土飞扬,随梅岳绾的泪水仓皇落下。
「我不会松手的,我永远都不会松手的,哪怕你真的瘸了,我也会照顾你一辈子……」
她跌在他身上,仍然死死握住他的手,不知过了多久,他另一只手才一点点回抱住她。
「怎么办,你这种钻牛角尖的劲儿,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讨厌……」
日子一天天过去,夜深人静的时候,姜涉会借着窗棂洒进的月光,久久凝视身边那张熟睡的雪白脸庞。
有些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间就悄然发生变化了……
就在姜涉的腿开始一日好过一日,慢慢恢复到七八成的时候,谷瑶儿来了一趟梅府,与姜涉说了一番话,待她离去时,梅岳绾再次来给姜涉送补汤,却被姜涉冰冷的眼神吓到了。
「你爹是不是同你说,担心我好了,又成天去镖局不理你,或是生出想逃的念头,让你干脆在我的补汤里下药,让我的腿永远都瘸着,是不是?」
梅岳绾脸色一白,端着汤碗的手差点不稳,她想到谷瑶儿出门时望她的眼神,心中了然过来,当是父亲那几句抱怨的话叫她听去了,让姜涉生出误会了。
「不,不是的,我爹只是随口胡言罢了,他并没有真的想要……」
她话还未完,姜涉已经猛地一抬手,打翻她手中那碗补汤,碎瓷飞溅中,她差点惊呼出声,他却仰头目视着她,恨恨咬牙:「我为什么就不能逃?就一定要死守在你梅家,做你囚笼里折了翅的鹰?即便没有真的下药,那其他行径又与下药何异,扣着我的当票,与我师父立约,将我困在浔阳城,这些难道都是假的吗?」
许多东西不能想不能提,如一根导火索,过往种种又被再度翻上心头,彻底冲淡那些本已悄然滋生的温情。
姜涉的怒吼中,梅岳绾身子僵了许久,她雪白的睫毛颤动着,终于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轻轻蹲下去收拾满地碎瓷。
「我再去给你盛一碗来,你消消气,晚点我替你按摩双腿,扶你到院子里再走两圈……」
「不必了,别再惺惺作态了,我什么都不需要了。」
冷冷的声音打断梅岳绾,姜涉与她目光对接:「谷门镖局明日就会来人把我接去,这些活你以后都不必再做了。」
梅岳绾手一颤,碎瓷划过她指尖,「可是你还没有完全……」
「差不多了,难道还留在这,哪天不小心被人下药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