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烟的名字是太后赏赐的,她本姓杜;母亲早年故去了,留下个兄长,父亲尚在,在京中靠着给贵人做磨镜的生意过活。此外,还有个异母妹妹,如今十四,前年也来了宫中。
朝烟的父亲不通文字,书信是请族里的秀才代笔;信中交代了家中诸事,譬如长嫂有孕,又譬如家里给朝烟相了一门亲事;对方的年纪虽小些,但听闻她是太后宫中的掌事,便忙不迭地商量起了聘礼之事。若无意外,等朝烟五月放出宫,聘礼也当下了。
朝烟瞧着信上的字迹,慢慢地将信纸拢起。
在宫中的年岁久了,她险些忘了嫁人这回事。总觉得看着那些白头宫女,便是看到了来日的自己。如今瞧见了家中的信,方想起日子上还有“嫁人”这个盼头。
可家中替她相的男子又是怎样的?信中未提,也不知好坏,也许得写信回去打听打听了。
朝烟正想铺开纸笔,门外忽而传来了小宫女乖巧脆生的嗓音:“烟姑姑,您在吗?贵人唤您过去伺候呢。”
一听这话,朝烟立即放下了笔,简单地收拢了自己,跨出了门槛。
虽说不在值上,可太后传唤,她也得随叫随到。这么多年了,朝烟对这事还是清楚的。
太后的寝殿在后进的敷华堂,半敞的朱红门扇上雕了细细的万字福寿,上悬一道黄底沥金的匾额,劲书“松鹤延寿”。掌事的李姑姑立在门前,瞧见朝烟来了,冲她和蔼一笑,道:“朝烟,快进去吧,娘娘有要紧事与你说。”
朝烟应了声是,抬脚跨入了门后。
博山炉上紫烟徐徐,藏乌香气袅袅萦萦。锦帘低垂,狻猊呈瑞;一道人影正坐在南窗前的暖炕上,手持念珠,慢慢地拨弄着。
太后姓段,四十几许的年纪,乃是当今皇帝的生母,亦是执掌六宫牛耳的女子。她虽不再年轻,眼角嘴边已有淡淡岁月浅壑,但眉眼依旧锋利,瞧人时如刀子一般,与“和气”两字沾不得边。寿康宫上下的人都有些怕段太后,尤怕被她盯上两眼。
“奴婢见过太后娘娘。”朝烟在帘外低身行礼。
“起来吧。”段太后扬起手,向她招了招。朝烟起身,进了帘后,替贵人慢慢地捏起了腿。她的手劲比太后嫁进宫的陪房李姑姑更大些,太后更喜欢让她来捶腿捏脚。
“朝烟,再过两个月,你也该出宫了。这一眨眼的,便离你初初进宫过去了十多个年头。”段太后歪斜着靠到炕上,眯了眯眼,伸手去握案上的水烟斗,“你刚来哀家这里的时候,不过是十二三岁一个小丫头,人矮矮瘦瘦的,也笨手笨脚。如今,却是大为不同了。”
等太后抽起水烟的功夫,朝烟答:“太后娘娘训诫有方,又有赏恩提拔,朝烟才能有今日。”
“嗯。你倒是懂恩情。”段太后呵了口烟,道,“老实说,哀家当真舍不得放你出宫去。总觉着留你在跟前,还能有些大用场。”
朝烟道:“若太后娘娘不嫌弃,朝烟自是愿意为娘娘尽心一辈子。”
“哎呀…‘一辈子’!瞧瞧你这话说的。”段太后笑起来。她将烟斗搁置了,话锋一转,道,“朝烟,哀家记得你的妹妹…那个叫兰霞的丫头,来寿康宫也有快半年了吧?”
“回太后娘娘的话,正是。”
“她与你虽生的不像,但若好好教养,也是个好苗子。”段太后说道,眼中有几分盘算意,“哀家想将她留在跟前学学事儿。不知道你意下如何呀?”
朝烟闻言,心中微怔。
段太后做事,几时轮得到她置喙?太后这么问,就不曾给她留拒绝的余地,那想必是要将妹妹兰霞一直放在身旁了。
“太后娘娘美意,朝烟感激不尽。”她忙答道。
“嗯,不错。”段太后笑了起来,眼角浮起一道淡淡纹路,“不过,兰霞和你是姊妹,她若独身在宫中,想来也寂寞。哀家恰好与你缘分也深,寻思来去,倒不如也将你一并在宫中留下了,好成全你们的姐妹情分。你意下如何?”
朝烟的眸光轻一闪烁。
她已近二十五了,本该在二月后放出宫外。信里说了,家中为她说好了亲事,只盼着她出了宫便欢欢喜喜地出嫁。父亲已老,不知如今是怎样面孔;兄嫂已可承家业,只是不知嫂子腹中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倘若此次她不出宫,那这些人和事儿便化成了泡影,她得在这深宫中熬上一辈子,直到变成那些闲坐枯枝下,眯眼绣花的白头宫女。
“如何呀?”太后见她久久不答,慢笑了起来,拿水烟杆子“笃笃”地敲着桌案,慢条斯理道,“哀家也知道,你与家人久不曾见了,难免挂念。这样儿吧,你留在宫里,自有人在宫外替你照料家里头。你的妹妹又在哀家跟前,哀家亲自看着,如此,你可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