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和彩票站的老板在吵架。那男人好像是守号守了几年了,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数字,但他坚持说是死去的先人托梦给他的。因为每次都买一样的号,也就不会盯着自己那张纸看,只关注公布出来的中奖号码。昨天他才发现,老板给他打错了一位数,且连续几天都是错的。他笃信,就是这样的错误破坏了他的运气。
那男人我认得,是食杂店老板娘的丈夫,每周的这一天,他要回城里前妻那里看他的女儿,第二天再回来,雷打不动。
两人吵得很凶,我看得津津有味。
最后那男人抓了打出来的彩票气呼呼走了,彩票站的老板在身后骂:「臭德行,一辈子中不了!」
第二天二彪一如往常,手里捏着一张写了串数字的纸条站在那处墙角。我知道那是他给他老妈抄的中奖号,可瞥见那串数字时,我嘴角不由得飘飘带笑。
赌一把吧,看我们截不截得到他,和他身上的彩票。
抢彩票和抢钱不一样,我可以当作自己只是抢了一张纸。
很幸运,一切都没来由得刚刚好。不幸的是,那男人差点死了。
一辆运石头的翻斗车无路可走,只得挤在我们留出的那半条路里慢悠悠驶过,大约是雨太大遮蔽了视线,以至于司机没能看见路边的摩托和摩托边的人,或者他明明是看到的,却懒得惹事上身,于是闷头前进。
车轱辘在坑里一滑,一块并不大的石头滚下来,砸在那男人脊柱上。
当时二彪就站在马路对面,他眼看着翻斗车轰隆而去,然后冲进雨里,把石头从男人身上移了开。男人因此保住性命,却也从此下肢瘫痪,成了个不能自理的残废。他没有感激二彪,在二彪跑到他跟前时,他便看到二彪手里攥成一团的彩票,咬着牙发抖。
男人报了警,说是二彪打晕他,抢劫他。
现场再无他人,二彪再一次被人赃并获。
讽刺的是,那张彩票并没有中到巨额奖金。彩票老板这一次把从前打错的那一位数字纠正过来了,它有5+1位数字吻合,只有区区三千元奖金。
我不知道,我和那个残废掉的男人哪个更懊恼。
但在二彪被拘留的第二天,他老妈便去派出所自首了。
「是我沉迷彩票,是我鬼迷心窍,我儿子他做不出这种事!」六十岁的老妇越哭越萎缩,好像挤掉了所有水分,将要变成一只干枯的茄子。
二彪解释不清楚,警察也更愿意相信,是他老妈的主意与背后指使,而这个即将失去监护人的傻子,要被送到心理医院。
我蹲在二彪常蹲的那个墙角抽着一根石林,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想帮他的时候,却依旧是害了他。命运好像有意为难,不叫他走一步安稳快乐的路。
而我,终究只能是只黑色的蝴蝶。
不久之后,法院便宣判下来。二彪的老妈被判了十年,镇里地方有限,只有男监,她被转移到市里的女监。而二彪,在被送往心理医院的路上逃掉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缓缓地吐出一口烟。
这一年,我十七岁,我欠了一个人一笔债,一笔很大很重的债。
5
五年后二彪回到镇里的时候,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他去了食杂店,给了老板娘一笔钱,他什么也没说,又走到那个墙角,静静插着手站着。
他像在等什么,却又好似什么都没等,也根本没有离开过。这五年里,他就一直在那里,既淡漠又无辜地,看着世人的蝇营狗苟。
可我却一直在等他。
我走过去,递给他一根石林:「哥们儿,抽烟不?」
他摇摇头,笑笑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你恨我吗?」
我仿佛听到他轻微地叹了一口气,静了会儿,他说:「我去工地上出大力了,他们对我特别好,和聪一样,做什么事都带上我。我攒了钱拿回来,给老板娘家,希望他们不要生气。」
我眼眶一热,揽住他肩膀:「嘿,哥们儿,知道吗,十五岁前,我觉得我想毁灭世界。」
那时候父亲经商,家里飞速富有起来,他却每每带回一身酒气,我和母亲是他的陀螺,他用皮带抽着我们,说我们是蛀虫,只知道享受,一点用也没有。后来我便做了次真的蛀虫,把他盖的那个小区的真正施工图卖给记者,那图纸上猫腻太多,与公示出来的数据完全不同。被他坑骗的购房者把他堵在公司门口,举着合同和菜刀,要求退房。
资金周转不灵,那个盘烂在了他手里,巨贾一夜间也可以变得负债累累。
母亲带我离开的时候家门口还有盖楼的工人静坐着索债,我们只能逃到偏僻的小镇,猫起来生活。可是走出那个家门的时候,父亲恶狠狠地甩了我一皮带,说:「兔崽子,要是让我知道,这事儿是你搞的鬼,我一定弄死你!」
他凶狠得如此真实,他的亲生儿子,那个十五岁的少年,其实已经在那个眼神里被杀死了。
我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什么真情,一切都是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