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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云姑姑的推荐信,苏长生不知看过多少遍,闭着眼睛都能倒背如流,对每一个字每一道笔划,更是了然如观掌纹。
起先,他只是不自信,不确信,不敢信。而眼下,他只觉着庆幸。
他缓缓望向衣身,想笑,可唇角还未翘起,他又被想哭的情绪所淹没。
许久,他方嘶哑着嗓子,低声道:“你既是云姑姑的女儿,便不该唤我‘大叔’了。”他似乎只是说了句玩笑话,可微翘的唇角却显得那么僵硬和勉强。无人察觉,一股冷汗顺着他的后颈悄悄淌入衣领——他想起在秘境石殿中,“太息剑”险些就要将衣身一剑贯脑。即便那时候,他竭力说服自己“被夺舍的衣身已经不是衣身了”,可倘那一剑真得刺出了,自己定然会痛悔终身。
苏长生和衣身之间,爆发了自他们相识以来的第一次争吵。
说是“争吵”,其实有些夸张了。在银山长老看来,这不过是一场小小的争执——关于云端的争执。
而究其原因,则是苏长生不停地向衣身追问有关“云姑姑”在西陆的消息——她是什么时候到达西陆?她做了哪些事?认识了哪些人?她又怎样生下她?又是怎样将她托付给她的养母?
“之后呢?”
“然后呢?”
苏长生不停地问,仿佛贪得无厌的水蛭,要将衣身所知不多的一切,都要压榨得一干二净。
终于,衣身烦了,恼了,大声嚷嚷道:“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你有完没完哪?”
苏长生愕然:“你怎么能不知道?你是云姑姑的女儿呀!”
“女儿?没错,她是生了我。可是,我是我妈养大的。在我的记忆中,完全没有她的影子!”衣身戳着太阳穴,忿忿地反驳,“除了她的姓,我对她一无所知。显然,她也不想留下有关她的消息,这说明,她根本不会再来找我,也不希望我去找她!”
“怎么会?云姑姑一定有不得已的原因,才不得不将你托付给你的养母。她不是那样的人!”苏长生坚决反对。
“哼哼!”衣身端着双手,冷笑不已,“你觉得她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却认为她是个抛弃女儿的无情人!”
第二百零五章
两人不欢而散。
衣身气得脑瓜子嗡嗡乱响——她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居然会与大叔吵架!
太可气啦!
然,衣身却隐隐有些茫然——她竟不知道,究竟是生大叔的气多一些,还是生自己的气多一些?
回顾自己说的话——衣身不得不心虚地承认,有点儿不妥当啊!
凭良心说,生母所给予她的,不算少了。
城堡,破归破,却是她与养母的安身立命之所。一笔可以维持生活的钱。最重要的是,她提供了一封推荐信,将养母推荐给哈克里特魔法学校的普鲁迪校长。倘若没有这份工作,她与养母的生活,必然要比现在艰难地多!
哦,还有那只神奇的白瓷瓶!
“玉彩衣我身,授我长安结——”她喃喃低语,目光落在手中的纸条上。
薄薄窄窄的纸条,捏在指间,轻若浮絮,而压在心头,却重逾千斤。她似乎再度感受到素未谋面的生母写下这十个字时的不安和悲凉,又自这不安和悲凉中,体会到一丝丝期盼和祈祷。
这期盼和祈祷,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的担忧和爱吗?她希望将自己的期盼和祈祷,凝聚在“衣身”这个名字中,冠她一生,伴她一生,长长久久平平安安地度过玉彩绚丽的一生吗?
突然,就在这一刻,衣身觉得身心湛然,无比地轻松。
长久以来,她藏在心底许多年的愤懑,忽地便烟消云散了。那些不愿宣之于口的怨恨,而今再顾,竟是多么浅薄和幼稚啊!
或许,大叔说得对——“云姑姑一定有不得已的原因,才不得不将你托付给你的养母”。也许,她遭遇到很大的危险,以至于不得不封印女儿的骨龄,以期能够蒙混过某些人的追查。念及此,衣身不由打了个激灵,忽然意识到自己竟从未深思过——她,还活着吗?
巨大的恐惧突然笼罩住衣身。她仿佛厚重乌云下一颗单薄而飘摇的小草,脆弱得摇摇欲坠。
青炉峰上,暮色渐浓,夜幕在无声无息间降临。
天阙宗中,除过主峰,就属青炉峰最高。山巅之上,自然还有高天寥廓,只是此刻的天际却非类黑,而呈现出幽深的苍蓝色。
这是身处红尘凡间中时,见不到的天色。澄澈的蓝色中,融入了深邃的苍青,映射出奇妙的透明感。一枚枚璀璨的星子,在似有若无的云气中忽明忽暗,如宝石般流光溢彩。这里,离天更近,似乎在一呼一吸之间,都能微妙地感受到不一样的气息。
天空的寥远和深沉,在这里变得清浅了,仿佛琉璃般透亮。这使得仰望着这一切的衣身生出难以言喻的恍惚,仿佛自己会随时被一缕风吹起,飘飘忽忽地飞向天际。在那无垠的天际,或许隐藏着看不见的隧道,而她,则会循着那条隧道,飞向未知的神奇世界。
透明的夜幕中,流云款款缓行。星光在衣身脸上倒映出明暗交错的影子,恍若时间的长河在这世间的投影。
就在衣身身后十几步外,一个挺拔俊逸的身影,隐没在幽暗的暮色中。
苏长生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崖边的衣身,听着她时急时缓的呼吸,看着她的碎发在晚风中微微飘摇。
他很想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轻声问她:“你在想什么?”可是,他却始终一动不动——不是因为他们不久前才争执过,而是因为他感觉到了衣身的难过。而他,不知道是该安慰她,还是该留给她一个安静的独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