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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初夏,长安城便先有了暑热。几声蝉鸣从窗边透进房中,他喝了口凉茶,一遍一遍算着已经过去的日子,算着将要来的日子。
天边的云被日光晒薄了,入夜在庭院中抬头便能看到挂在檐上的月,还有旁边闪着的星子。至于天象星宿,沈逸向来是不信的,更何况天上的星不过对应着地上的帝王,和他们没什么干系。
他换了薄衫,又觉屋中燥热实在难忍,即使将窗子推开到底,秋冬还凛冽的风竟是连一丝凉气都吹不进来了。
沈逸走到庭院当中,抬头去望挂在正中的月,前几日才圆过的月慢慢有了缺口。再听到动静的时候,才肯将视线移到亭中。
自己几乎避而不见的父亲夜深时还在亭中坐着,沈逸不得不应下声,走近了坐在他的对面。
亭边倒是有些许凉风吹过发汗的身子,亭中烛火快燃尽了。那点光亮却足够让他看清楚亭中事物。
石桌上摆了副棋子,黑白二子铺陈在檀木制成的棋盘上交错。他倒不知,什么时候沈骞也肯从书房中走出来,还颇有闲情,自己和自己对弈一局。
再要细观的时候,却是看不清靠近沈骞那边的一角。沈逸垂下头来,只是平淡地唤了一声,“父亲。”
他瞧着沈骞捻起白子,落在正中的位置,“春夏已过,你入朝快有半年,奉常待你如何?”
原是行询问之事,沈逸不再去瞧棋盘局势,转而去看桌上快要烧完的那半截蜡,“得有父亲荫庇,不过平常写些账目闲事,自然不比身居要职之人忙碌,更无什么做官的实感。”
沈骞又在白子一处落下黑子,“朝中分势已久,霍家无后,那位再要看——”
听到他此番论断,沈逸并不意外,只是不像从前那般再抬头和他四目相对。“丞相已历两朝,门生遍布朝中,自治粟内史至内朝侍中,树大招摇。”
沈骞倒捻回一子在指间摩挲盘玩,“大司马经西南一役后腿疾久发不愈,如今也在长安城中温养快四年,单家之后封将列侯,山川之远。老爷子不出户,倒是遍知天下事。”
沈逸静静听着沈骞开口,赵宥单昀之流,他并非瞧不出来。只是都已位极人臣,天家若想根除,还不如求神问鬼,或是一醉不醒,总要来得更快一些。
至于赵单两家,怕是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尽是两家臣。沈逸看着抽回一子的沈骞,烛火映出半边人影在亭柱边。
“父亲今夜总不是来问我有何见解,明日并不休沐,父亲不如长话短说。”
沈骞依旧握着那枚棋子,久久不曾落下,再开口时烛火的光亮只剩下些许,照不亮桌上棋盘,也照不亮盘中棋子,“根深未必不招风,郭奉常出身寒门,上卿诸侯之中,那位独犯不上心思动他。”
带凉的风吹灭了那摇曳的烛火,沈逸没再听沈骞最后有没有落下那枚棋子。
“沈家居后,你在奉常手下挂闲即可。不要乱站队,也不要出头。”
他走出那方亭子,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应声的。沈家,他默念着沈骞话中所指意思,刀俎鱼肉,世家名门,于他而言便与方才那盘窥不见看不清的棋局一般。
霍家怎会无后?沈逸关上了窗,独坐在桌前为自己斟满一盏凉茶。
叫他挂闲寻欢,沈骞自己却还立在朝中,如此夜深燥热,还惦念着变幻无尽的局势。
就是沈家,他也可以不要,只要他的阿姐回来,只要他的阿娘安好。那时纵马长街,再一忆少年时,或许还可行。
只是如今,夏日的闷热全攒在屋中,沈逸伸出手来,想要虚握住什么,又发觉手中空无一物。
现在要是有人说自己像沈骞,他也无可辩驳。沈骞放不下已经握了二十载的权力和为刀俎的快意,他也放不下曾经握在手里,现在不在身边的东西。
天涯之间,王土之上,人人都是披了皮的饿鬼。
第二十二章
长安城的夏日多骤雨,黑云往往盖着半边天,从屋檐边倾泻下密不透风的水帘。沈逸推开了窗,任由雨珠打湿窗栏。
热气被倾盆的大雨浇灭在正午时分,他捉住了停在窗边的白鸽,指尖沾满水珠。沈逸取下它送来的信,握着半边翅膀用白布勉强擦干了它的长羽。
又实在经不住它扑腾挣扎,用手点了点它的脑袋还是松手将它放开了。那鸽子却又乖顺起来,落到地上避雨时不时探头探脑走在地上。
薛珩现在寄信给他都用的密文,沈逸展开了那一小块绢布,了然朝中近日的消息。薛从之如今并不用得上他,偶尔通些消息不过是让自己安心一些。
窗外的风吹乱庭院中的绿树,他垂下头去盯还在屋中走动的白鸽,瞧见它身上炸开的绒羽溢出一声轻笑来。
霍氏不太耐热,所以有风的时候还愿意经常出来走一走。这样便也足够了,他蹲下身用手指去碰白鸽浅红色的喙,被啄了几下也不恼。
现在朝中人心皆惶惶,不知天家的刀明日会落到谁家的头顶上,也不知坐在高位的那位盯上了谁。
沈骞近日倒是从宫中带回些消息,沈婠终于得了空能写信给侯府中。他想起被自己安放在木匣中的信。
沈婠的字依旧娟秀清丽,却还是能看得出有几分生涩,就好像许久没有机会研墨握笔一般。他的阿姐跟他说了好多话,说宫中御赐的花树,说夜里通明胜白昼的灯火,也提及自己为何没能去祭拜外祖,没能来他的冠礼。
他的阿姐还不曾知道外祖为他取了何字,问了一句之后又说起陛下给她的封赏,待她还算恩宠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