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府,王允书房。
这一夜,王允没有再拜兵圣孙武。毕竟上一次祭拜,他其实也只是抱着侥幸心理。今日吕布战败、尤其负气离去后,心乱如麻的王允更没有这等心情。
此时书房中只点燃了三台铜人灯盏,昏暗的灯火根本不足以让人看清竹简上的字迹。幸好,用来照清人影却是足够了。
“公达,难道除了令皇甫嵩为将之计外,汝再无良策?”王允的嗓音很低沉,还带着几分有气无力。似乎,这些时日的重重压力,已然压得他连说话都没了力气。
荀攸的脸色也很是难看,开口道:“王公,此一时彼一时也。如若当初左将军围城时,王公便令皇甫老将军统御董卓旧部,吕布统御并州兵卒,倒是可戮力抗衡,也不会令吕布一人恃宠而骄。可现在”
说到这里,荀攸也深深一叹,似乎不愿将之后的话讲出来。
事实上,不用荀攸说出来,王允也明白了:如今吕布战败离心,自己此时再将兵权交由皇甫嵩,吕布闻讯后必然嫉恨恼怒。这个时候,吕布还算将并州兵的权力交由自己统御,可一旦自己又扶持皇甫嵩,吕布说不定就会带领着并州狼骑杀出离去——虽说吕布不太可能投靠何咸,与其狼狈为奸,但本就捉襟见肘的长安城,又少
了并州兵这一战力,情况简直就是雪上加霜。
所谓一步错、步步错,就是这个道理。
“如此看来,只能让胡轸和徐荣出战了!”王允悔恨地斟酌良久,最终说出了此话。但这句话,不用别人用心听,王允也知自己多么口不由心。
“让西凉贼兵与西凉贼兵厮杀,上演一场狗咬狗的戏码。王公,这真是一绝世良策啊.”荀攸的对面,杨修不知从哪弄来一副骰壶,摇得让人心烦意乱。
王允自知他这一计破绽太多,尤其被杨修这等小辈如此无礼轻视,更使得他不由怒声开口道:“杨德祖,那依你之言,此事又当如何?”“眼下这盘口,明显就是何咸坐庄。更可怕的是,无论我等摇出何等点数,庄家那里都能随意通吃。如此将底牌一张张泄露出去,继而被何咸击破,坐困愁城。倒不如.”说到这里,杨修不由眯了眯他那斜
长的狐狸眼,忽然语气凝肃地言道:“倒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放何咸入城!”
“什么!”这话犹如石破天惊,即便王允和荀攸这等极有城府之人,闻言亦不由站了起来。
“杨德祖,你好大的胆子!”王允怒发冲冠,当即抓起案几上的砚台,便向杨修砸了过去。杨修也不是木偶,闪身一躲后,还不忘揶揄王允道:“王公,怒大伤肝,切不可如此动怒啊”
反倒是一旁的荀攸,闻听此言后虽也悚然一惊,但沉思片刻后,他便忽然开口道:“此计,倒真有几分意思.若谋划谨慎,未尝没有成功可能。”
“公达,你莫非也被蛊惑了不成?”王允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二人,不过他最终还是相信了荀攸,眉色一动道:“公达之计,是要请君入瓮?”“当然不是!”听闻自己的妙策,竟然被曲解为这样下三滥的招数,杨修不由有些鄙夷:“何咸何等奸诈之人?纵然长安城门大开,入城之人也只会是牛辅!王公莫要忘了,何咸如今还盯着汉室左将军的职位
,还在扮演着汉室臣子,他又岂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凉州兵营,与贼兵一同入城?”
“这?.”王允彻底不明白了:难道,真要何咸入主长安不成?
“自是如此!”杨修似乎懒得同王允玩什么心计,单刀直入言道:“非但要让何咸入主长安,更要与他和谈。甚至,将大将军之位让予何咸,亦无不可。唯有这样,我等才会知晓何咸究竟意欲如何!”“他何咸就是要铲除我等士大夫!”王允又被激怒了,声色俱厉言道:“此贼在河东所为,尔等也有所耳闻!此人野心颇大,竟要为世人先,想要行什么抚黎庶、固根本之乱政之策!如此放任何咸入长安,岂
非引狼入室?”
“更不要说,此子任性妄为,狠毒残虐,犹胜董卓。一旦此贼入城,那后果.”
王允说到这里,杨修便已不耐烦了:“王公,如你所言,那何咸此时攻破长安,屠戮天子,一手毁了汉室,不是更干脆利索?不要说,王公以为何咸没有这个实力!”
“这?.”
是啊,何咸假如真是一个纯纯正正的乱贼,那这会儿四面攻城,紧追猛打,破长安之日就在眼前。可为何这么多天了,何咸却只是见招拆招,只围不攻?难道,他真的只是想教训一番自己,出一口气?
不,不可能的。
能做到这点的人,绝不可能只有这点抱负。事实上,有这样抱负的人多了,可也只有何咸做到了这点。
这就很奇怪了王允一直被重压搞得身心俱疲,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竟没想到这根本。
“难道说,何咸就真的想在关中一地,实行他的什么新政?”“目前来看,恐怕就是这样的。”杨修似乎也拿捏不准,不过他很快就放弃了这个,继续开口道:“不管如何,何咸入主长安已成定局。王公负隅顽抗,最后只能落得颜面无存的地步,反倒不如主动将长安、
将汉室朝廷让出来,我们才有了转圜之余地。”
“何咸之奸恶,远胜董卓!”“可他毕竟不是董卓,也不可能是董卓。”见王允如此冥顽不灵,杨修已失去最后的耐心了:“若何咸真想成董卓第二,不过举手之间。比起董卓来,他有更多的顾虑,他的治世之策,实质上就是他最大的软
肋!”
听到这里,王允隐约明白了什么,但细细想来,似乎又什么都没明白。故而,他冷静了下来,对着杨修言道:“德祖,请继续。”“秦自商鞅变法起,国富民强,然商鞅最后却落了个车裂的下场。今日反观何咸,王公难道不觉何咸与商鞅有相似之处?”杨修再度摇了摇手中的骰壶,整理了一番思路:“何咸想要变法,便要直面关中所有
的士族阶层。而面对这些根深蒂固的士族,他非但要成为董卓第二、更要负责具体的朝政事务。届时.”说到这里,杨修忍不住笑了起来,指了指王允道:“届时,王公与何咸,便可谓攻守易位了。这样一来,王公便不必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到了朝政这等士人熟稔的领域,又有天下士族支持,王公焉有不胜
之理?更不要说,这段时日,何咸在明、我等在暗,他疲于奔命,我等却可密谋布置”
到了这个时候,王允才终于明白了过来,恍然点头道:“如此说来,这果真是退一步海阔天空。”
一旁荀攸,悠悠听着两人密谋,面色不由渐渐变得冷凝起来。
毕竟,在他心里想的,不过与何咸求同存异。可不料杨修竟然利用了这一点,要用尽天下最卑劣的招数,彻底击败何咸!
更令他心寒的是,他一向以为会不惜一切匡扶社稷的王允,非但同意了,竟还敢杨修商议得如此陶醉。一时间,荀攸忽然觉得,在权力面前,便无人能再谈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