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这般态度变化也不奇怪。大清朝覆灭之后,京城各地的清朝遗老遗少,昔日的贵族公子,大多断了财路,又被一些小军阀趁乱劫财,家道中落,而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赚钱营生,所以处境极惨,有的甚至沦落到街头乞讨。奉天城毕竟是大清入关前的大本营,多多少少还保存了一些大清朝的残脉,保皇派不在少数,所以近些年里,不少破落贵族拖家带口地来奉天城,投靠亲友,谋求生计。他们往往囊空如洗,还要处处保持自己的体面身份,进高档的酒楼却要最便宜的饭菜。在奉天城开酒店的人,最讨厌他们,不仅招呼起来异常麻烦,打还打不得,碰一下就要死要活的,警察来了也最多息事宁人,让店家自认倒霉。所以最初开饭店的人还都客客气气照顾着他们的身份,能躲就躲,能免则免,可越到后来,越明白大清朝回天乏术,便也耐不住性子,大多数时候只问上几句,就直接翻脸,恶毒咒骂把人赶走。
老者和少年的穿着打扮、神态举止,正和他们一模一样,难怪伙计冷嘲热讽,以貌取人。一朝天子一朝臣,昔日高高在上的人物都落到如此凄惨的下场,还不及一个打杂的火工挑夫,只能叹造化弄人。
少年微微一愣,不知该怎么点菜,看向那老者。老者摸了把下巴上稀疏的胡子,说道:“那就鹿骨煨汤、九节黄、乌冬凤翅和风柳芽肉吧。”伙计听得眉开眼笑,赞道:“这位大爷真是行家!这些菜肴连奉天城的张四爷每次来小店,都是必点的。”
老者问道:“张四爷是谁?”
伙计左右看了看,俯身说道:“两位爷,你们是京城来的吧,当然不知道我们奉天城有个张四爷,那可是连张大帅见到都客客气气的大人物。”
老者说道:“哦!那的确不知。我们饿了,麻烦你快点上菜来吧。”
伙计应了一声,兴高采烈地跑开,吆喝着后厨做菜。
少年看着老者,说道:“水……”
老者一瞪眼:“说什么呢?”
少年咧了咧嘴,改口小声道:“啊,爷爷,爷爷……你来过这家店?”
老者嘿嘿笑道:“那当然,只怕我在奉天去过的地方,比你还多!”
这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火小邪和水妖儿。火小邪在奉天城生活十多年,这些破落贵族的德行见得多了,有时候偷都懒得偷他们的,倒是学他们的样子都能学个八成像。水妖儿更是学谁像谁,不在话下。
店里食客不多,转眼间就上了菜,火小邪与水妖儿这两日忙着赶路,早就饿得厉害,放开了手脚大吃。
两个人正吃得高兴,就听跑堂伙计大声吆喝:“哎呀,郑副官、刘管家,各位大爷,上好的包房一直给你们备着呢!我还生怕各位今天不来了呢!老板,刘管家带客人来了!”
火小邪和水妖儿抬头一看,只见一行人陆续走入店中,伙计弯着腰,在前面引路。悦来酒楼的老板从侧旁跑出,乐不可支地连连鞠躬,与伙计一起带着这些人向二楼雅间走去。
火小邪扫了一眼这些人,眼睛一下子直了,那一行人中那个趾高气扬的,正是开枪打死老关枪的郑副官,他的模样,即使烧成灰火小邪也认得出来。
那群人里,火小邪除了认得郑副官,还有那个刘管家。这个刘管家乃是张四爷家的人,上次火小邪偷了张四爷家的点心,就是他带着人追出,差点要了火小邪的命。
火小邪看着郑副官大摇大摆地上了楼,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哗地一下站起身。水妖儿把他袖子使劲一拉,说道:“乖孙子,你干什么去?”
火小邪低声吼道:“谁是你孙子,你别管我!”
水妖儿手上使劲,拉火小邪坐下,低声说道:“你想去找死啊?报仇也不是你这样的。别乱嚷嚷,你想让人发现咱们吗?”
火小邪想想也对,极不服气地重重一哼,算是暂时作罢,但仍狠狠地盯着楼梯之上。
水妖儿一边吃菜一边慢悠悠地说话,十足一个老秀才的口气:“你这个脾气,真是不可教也。真不知道你在奉天城十来年是怎么做贼的,这么沉不住气?你刚才哪里像个贼,倒像个街头无赖,见到仇人不分青红皂白地上去疯咬,能讨到个好才怪!”
火小邪静了静心,水妖儿这番批评听着倒很受用。他丝毫不生气,反而颇为歉意地说道:“水……啊,爷爷,你说得对,刚才的确冲动了。那个郑副官,我时时刻刻都想要了他的狗命,所以刚才一见到他,按捺不住……”
水妖儿老气横秋地说道:“你这孩子,年纪还小,血气方刚也是常情。我看嘛,要么这样……”说着往嘴中放入一筷子菜,慢慢咀嚼,并不多说话。
火小邪根本回不了嘴,尴尬地问道:“爷……爷爷,你说该怎么办?”
水妖儿笑了声,看着楼梯处,悦来酒楼的老板和跑堂伙计正急匆匆地从二楼跑下来,老板边跑边吆喝着:“上菜!上菜!都给我动作麻利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