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说法,太直白了些。然萧烟清却又从金文之美字,如同带羊头装饰的巫师祭祀讲起,讲述对于直观表达“好吃”的感受,如何进化成一种活动,进而转换成文化、审美。
她娓娓道来,少年们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随意的,从史前讲起的根源,一个美字,她勾勒起了文化或者说是如今的社会形成的路子,讲起了异常漫长的从美学而来的“人化”的过程。
纵然连殷胥也心岁神往,被她的讲述方式带入漫漫长河。
“孟子·告子上言:口之於味也,有同耆焉;耳之於声也,有同听焉;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自孔孟,美之享受从来都不是要被禁止的,然也并非狂放,时代与社会在要求人们去引导、规范与建构美和享受。此乃“礼”“乐”的诞生,《仪礼》《周礼》《礼记》并非空想的制度,而是从上古殷周就有的祭礼活动的传承——”萧烟清闭上眼睛慢慢道。
刚刚是孔孟,这里是三礼。
她用一个简简单单的美字,串通起了整个国子监最高学府主修课程的大中小经的起源与发展。少年们读书还少,随着她的脚步,如今正迈入先汉尊儒时代,讲起如何从礼开始了为了“正”政治之“得失”,君臣、内外关系正在如何演变。
少年们是不明觉厉,何元白却是抚膺长叹,仰头望屋内横梁,心中震动到了极点。
他心里头忽地生出四个字来:高山仰止。
十年。她失去的仅仅是一点年轻的姿态,得到的却是如今的学才与成就,萧烟清并非惊世之才,她只善于钻研,耐住枯燥,沉静下心做好眼前的事情,专注到极致。这十年她迁往建康过得不太好,却比前几十年更专注,今日寥寥几语,他已知她得到了绝不可与当年相比的成就。
而这十年,他除了在洛阳的国子监收获了名声,不断的写着辞藻惊艳的豪气诗歌,多了一群追逐他的诗迷,却仿佛在学问的领域里不进反退了。
何元白想了很多很多能见着她以后,用来做谈资的话题,还想着如何劝她在国子监发展,不要再回建康那偏僻的小书院了,种种言语,如今却一口气都提不上来。
泽很敏感,看到何元白神态不对,立刻转过头去,却看到何元白改抱膝坐地,埋下头去,肩膀抖动着几分。
萧烟清却讲的很投入,她面上挂着浅浅的笑意,说起了由美学诞生的礼,又如何诞生了人性的自觉、讲述道德与生命。话题入的深了,却捡用了许许多多少年们烂熟于心的《论语》中的语句来补充说明。
何元白将头埋得更低了。
他几乎不能忍受某种内心的煎熬,猛然起身,纵然失礼他也要离开之时,忽地萧烟清看清了一个身影要离开,还以为是哪家坐不住的世家学生,连忙道:“哎,别走别走,再有几句,再有几句就讲完了!我废话不多——”
何元白的身高,也看起来跟个少年似的,他止住脚步,看着下头几十个孩子的目光都投在了他那张羞愧到泛白的脸上,僵在了原地。
“一会儿到时间的时候,他们会来查人数的,多一个也让我有点面子啊。”萧烟清双手合十恳求道:“你就再坐一会儿。”
众少年又目送着他们那位何先生面色一沉坐回了原地。
萧烟清果然再讲了几句就戛然而止。制讲的时间是一定的,少年们听的恋恋不舍,那追溯的长河仿佛还流淌在屋脊之上,他们心头品着那重重洗涤,却也不得不拜谢萧先生,准备离开去上午后的课业了。
萧烟清显然也讲的很快乐,全程没有喝几口水,这会儿才恋恋不舍对他们挥手道:“你们赶紧回去吧,刚刚一开始的时候说话的那个人是弘文馆的先生么?可否过来在名簿上签下名字,毕竟领了这么多弘文馆的生员过来……”
何元白:?!她态度如此疏离——见了他都只称作是“弘文馆的先生”么?
何元白面如死灰的走到靠近台子的位置打算接过名簿,卷起宽袖站在台子边递过来的萧烟清却脚下一滑,在台子上没有站稳,一个趔趄。
“小心!”
“啊——”
萧烟清一把年纪了,竟然如此不小心,差点翻到台子下头去,何元白眼疾手快赶紧接住她,却不料萧烟清也没当年那么清瘦了,他也不是那个腰好腿好浑身有劲儿的青年,两个中年男女摔成了一团,都唤了两声疼。
她这时候从地上爬起来,扶着腰才看清了眼前跟她差不多高的男人,不可置信道:“何冬瓜?你——你怎么在长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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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监层层叠叠的分院,兆正立在一个偏远的小湖边,他随意的坐在一块湖边的大石上,百无聊赖的等人,偏着头才发现身边另一块大石头上竟然被人用石子儿划出十几道纵横,上头摆着乱七八糟的尖锐石子儿,像是从湖岸边捡来的。
他仔细看过去,才发现这竟然是个棋盘。十九道纵横,上头的棋子却因为都是石子儿,根本没法区分黑白,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下的,他既是不知黑白子,也没法看得出这棋盘的水平。这里一墙之隔便是单独的棋院,棋院生员几百人,或许有哪个怪胎跑过来休憩时候,摆了这么一盘棋吧。
院子十分僻静,兆环视四周也没有发现旁人,他坐着稍微等了一会儿,便看到院落侧边门那里,摆来了一个细瘦的人影。
说是摆来的,也真不为过。来者是个没骨头一般身姿荡来荡去的少年,看着样子比兆大了两三岁,眉眼已经长开,手里拈着半卷书,眼角上翘,眉毛细窄,虽为男子却形容略显艳色,骨子里一股慵懒无谓,就是这股懒劲儿,反倒是说不出矜贵。
就是这么个人,走近院门口,便在长廊下头停住了,倚在柱子边,仿佛连抬眼都觉得累一般抖了抖睫毛,还似在等着兆往他的方向走。
兆却哼了一声,背着手起身,原地没有动:“裴祁,你倒是会让我好等。”
“殿下这是什么话。”裴祁说话慢的像是打了个哈欠,他又有吴语的强调,句里每一个字儿都隔开细细往外吐:“万娘娘的信儿,裴家已经收着了。太子纵然如今有个太傅崔夜用,拽着个伴读崔元望,也是没什么用。圣人对他的犹疑温软的性子早有不满,薛妃入了宫,皇后也没有以前的位置。最近叔公自然会在朝堂上多提及一些。”
他慢吞吞的说完了这一段话,才微微睁开眼,往湖边走过来,秋日蓝天盈满湖,带着波光在他侧脸荡下一片虚光,裴祁忽地主动往前,伸手去拽住兆拢在衣袖下的手腕。
兆最厌恶旁人触碰,一张脸有些菜色也强忍着没有甩开。
这裴祁什么都好,就是有点神经病,不论跟谁说话,不靠着别人,牵着别人,捏着别人,仿佛就说不出词儿来,兆也不是头一回见他了,看裴祁又捏着他的手腕玩,心里头难受,却不好甩开,怕这裴祁的臭脾气上来,他再吊不出话。
“林询谦这几个月犯得蠢也够多了,该往外揭的时候就往外揭便是。”兆面色阴沉:“修的伴读是个尉迟家的小子,林皇后倒是给自己的关系织的密,可她没有当年袁太后灭了自个儿族亲的魄力,就不要怪她家的田舍汉来拖后腿。”
裴祁笑了:“其实本来是可以早就对林皇后那头下手的,也不怪别的,只是薛妃这回来,没吓着林皇后,倒把万娘娘吓了个半死。她在薛娘娘回来没几天的时候,办了一件蠢事儿,这蠢事儿的把柄如今捏在薛妃和林皇后手里呢。”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