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元白抬起头来:“……圣人。”
殷胥将卷轴收好放在车上:“你要是真不愿意干,想自杀有的是法子,朕逼不了你。若是还想好好写完,明日便再来,建康国子监重修,毁坏的典籍要修复。你也来领个小官,做你该做的事吧。”
看着殷胥转身欲走,何元白连忙起身:“写完后,要先给圣人看过么?”
殷胥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许多史上有太多上位者不愿听到的话,更何况这样一部南周史,或许会用些殷胥不能接受的话语来描述他。
殷胥偏头,眼底笑:“既是国史,便不是朕的史,你写完就与国子监其他先生讨论传读也无妨,朕就立在这儿,无掩无藏。”
他说罢,转身走出去,才刚过了一道小门,无数高官正有许多消息要让他过目。那些高官哪里像是高官,鞋子溅满雨后积水,态度着急,满头是汗帽子也歪了,殷胥没多说一句,一边走,一边从旁边官员手里接过文书扫看。
他再度一头扎进繁杂的事务里去了。
另一边,崔季明乘车这才到达了崔府,还没到达,就听到一阵叮叮咚咚的响声,远处看见不少短衣的汉子正在扛着石料木料,来回忙活。靠近了一问,才知道是在修复。
她这时候才恍然,自己是忘了,某人却想起来了。
他这是想趁她不知道的时候修好,给她个惊喜?
院内有三分之一左右被砸碎,虽然碎砖碎瓦已经被清扫出来,看起来并不是那样狼狈,但前院不少家中的古董摆件,甚至连红木黄杨木的小几小摆台都被一扫而空,那些人怕也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华丽府宅吧。
这年头世家快所剩无几了,她倒也不觉得多生气多可惜,只是叹了一口气。
三姊妹原来的院子都在后头,这些叛军并没有闯进去,只是一部分的库房被砸开,里头一些崔季明以前的家具和物件衣服等等都被扒拉了出来,一些女孩儿的裙衫都散落的积水里,几个还活命的崔家旧奴正在收拾,一回头看见了崔季明,霎那间跟见着白太阳到眼前似的,傻了眼。
崔季明就跟小时候捉迷藏让下人发现了似的,伸手在唇上比了一下要他们别声张。这些人因为南北分立,多少年没有拿到崔家给的月俸了。但他们却没有瓜分了东西逃命,一是外头远不如崔府内安全,二是或许因为从小呆在崔府感情深了吧。
一群老奴竟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吭了吭,大声唤了一句“大郎”。这是崔家二房叫她的称谓,崔季明眼睛弯了弯。
她什么都帮不上忙,只得四处转了转,老管家走之前,居然仔仔细细的把原先阿耶房内阿娘的大小用物都收了,镜子梳子小物摆在漆盒内,桌椅放在库房最深处存留,生怕被损毁。
绕着几圈,绕到了外院。外院几处高墙都被损毁,地上还留有不少断壁残垣,阳光明媚,这里的破败像是假的。
更何况外头的园林,在被烧毁几年后重新抽芽,甚至长出花来。崔季明恍惚的漫步,渐渐走到园林中靠后的一处偏僻,远处的亭子整个倒塌在水里,静悄悄的跟从水里长出来的似的,近处那些干枯的树干里,好几支细小的花在随风细细摇摆。
地上一层软软的青草,时间当真是最大的敌人也是最好的良方。
她走着走着,却看见一处细长的断石,被斜插在地里,有些惊诧,难不成是爆炸了,能崩这么远?
走进一瞧,似乎是下了雨,断石边长有青嫩的新草,冒芽不过十来天。断石侧面有些雕刻的花纹,正面却似乎被人用刀歪歪斜斜刻了两个字,阳光照的石头发白,字有浅浅的阴影。
崔季明蹲在那里看了眼。没太看明白。
说是两个字,更像是两个细长的偏旁部首。
一个窄窄的只字,一个细长的金字旁。
她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伸手摸了摸,刻得很有力,也很新。
此时恰有院内的一个户部小官跑出来,鞋子踏在软软的土与草上,跑来道:“正要问您,季将军,这外头的园林是不是要挖了重新种。活是活了,难免有些不好看。”
崔季明起身面对她,正要说话,忽然脑子里一闪,转过头去望向那截断石。
殷识钰。
抠掉殷姓,无言无玉,剩的不就是这两个部首。
那小官看崔季明张口欲言,以为自己没听清,连忙靠近。就看着崔季明朝那截断石走了几步,又退了几步,脸上怔怔的望着地上那些新草的边缘和形状。
小官正要开口再重复一遍,却看着崔季明鼻子皱着,眼里微光一闪,唇扯平笑了。
她似乎想去踹那断石一脚,却又快碰到放下脚来,自言自语:“……我以为你这么有本事,要去哪儿呢,要把自己放到哪儿呢……”
这年头讲究祖坟,他却是无处无根。
小官不知她说什么:“什么?”
崔季明眉一拧,鼻子一酸:“……说着不要崔家的半点东西,说着恨,最后还是跑回来了。死皮赖脸。你以为我想让你躺在这儿么……不敢声张,小心翼翼就是怕我发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