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明猛地抬起头来,望向他。殷胥说的坚定无比。
“假设他们没有东迁围攻建康。地形敌情那些还都好说,有的学有的查。我们一批批送到后头去保养的高价□□呢?为了适应雨天要赶制的新纸甲布甲的成本呢?那些适应不了环境烂了蹄子的精良战马呢?一城一城的打,不少南周的城池可能你见都没见过。我大邺以全国之力供养这场战役,就可能要打上两三年,到时候还要背上毒虐百姓的名声。”
殷胥道:“而且吐蕃是安生了,能安生多久?如果我们内乱常年不定,他会继续这样温顺么?还有曾经在南周立国后背叛我们的南蛮小国,我心中是绝不肯信他们的。北边倒是靺鞨快被奚和契丹灭了,然而这两个部落有多强势,你比我清楚。南突厥快被灭了,伺犴被毒杀,我们或许又要像几年前一样面对突厥的战争。如果大量的精力抛在这里,北边怎么办?”
“说个最直接的问题,大邺是这两年有些钱了,但打仗要用多少钱……我没跟你详细说过,但你也知道,早些年削减兵力之后,和平时期军队维护的费用就要占到举国一年收入的五分之三!三郎,我比天底下任何一个人都了解你,我确实不敢跟你说,确实不想让你再收困扰。你是帅才,在我眼里或许前几十年后几十年天底下不能再出个你了,但我……不能像你这样思考。”
崔季明抬眼看他,殷胥眼眶有些微微发红。他与她跟随打仗有相当一段时间了,或许他不比崔季明更珍惜战友的性命,但他也是第一次直面血肉横飞的战场,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死亡阵仗。
他越被震撼,就越不停的思考。
他早在连端王还都不是的时候就说过,作为帝王,或许他震撼战争的血腥,但更会计算士兵一旦死亡的成本损失。
雇兵制选出来的都是高标准高要求的士兵,他们获得的俸禄和军获也远超历朝历代。以成本最高的重骑兵为例,所谓重骑兵是士兵与战马均全身覆甲,这是前朝没有过的,只有如今允许民间冶矿,产铁量激增的大邺做得到。士兵与战马的甲都是札甲,为了能让跑起来负担更小,札甲都削薄了每一片,做出弧形来缓冲击打,连接处都不再用麻绳而是学习东汉时期从西域传来的锁子甲,敲平两端用小铁环或铆钉接合。
再加上现在开始渐渐被使用的烤蓝工艺,这些甲片都要经过处理。头盔内甲外甲护臂股甲护脚马镫各式盾牌——这还都只是防具。
一套战甲重量轻了三分之一还多,成本却增加了将近一倍。
一切都是为了战斗力。
再加上对木杆要求极高的□□,包钢打造的锋利枪头,春夏秋冬四季分工、一年才得以制出还要包漆维护的高强度角弓,百般遴选从小就有骑马经验的骑兵战士,突厥混种后多次繁育、还要经过耐寒耐饿训练的战马。
一个骑兵的成本,令人咋舌。
而崔季明的队伍里,有三分之一的骑兵,七分之一的重骑兵。
她的精妙指挥,她的严苛训练虽然都是这支队伍制胜的关键,但大邺在每个士兵上投注的高额成本更是这一切命令、训练的基础。
崔季明缓缓道:“……我知道。阿九你可能见见打仗,看看士兵拼杀。我以前在永王之乱后,从山东跑到了建康,从建康跑回了山东,一路上……我再清楚不过‘纵兵杀掠,交尸塞路’这八个字意味着什么。”
她低头捂住了脸:“我以为……高祖生变,建康城都完好保留着,侯景之乱必然也不会诞生。不论往后格局改变多少,高祖一生,少了南梁动乱,少了隋末起义,拯救千万人不止——然而历史,该还的债总是要还,没解决的问题总要有一日爆发。却非他妈还在我这一代。还非他娘的……让老子上战场去看……”
殷胥似乎隐隐听到了她吸鼻子的声音,仿佛是见到最不想见到的事情发生,叹一口气跨过桌案,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只得伸出手,月白的宽袖跟翅羽一样护住她,手环在她肩膀上:“这怪不着你。是我有意纵容,是我想让大邺更轻松更清白,这人命是我要来担的。”
崔季明手指捂着眼,蜷着腿倒进他颈窝里去,喃喃道:“你光说,你担得起么。更何况算到你头上,跟算到我头上有什么差别。”
殷胥本来还跪在地上,后来干脆斜着坐下来,两腿弯折,她坐在他膝间。
殷胥道:“其实我想了很多,很残忍,但我想到的大多是对大邺的好处。你看我们攻打那些寺庙那些世家残留的堡垒,花了多大的功夫。我恶劣的想,叛军破了旧南周,毁了不少顽固的世家顽固的集团,便是让我们能更无阻碍的复兴。受难的百姓反而会认为我们从天而降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政策也能快速的通行。我甚至想,他们攻破了一些州城,又没有作为将领的远见不知道花钱修缮城墙,我们去攻打,反而变得容易……”
崔季明咬着牙低低呜咽了一声,却还在使劲儿点着头。她其实也明白。
殷胥道:“记没记的好多好多年前,我跟你说,如果无能的善人与有能的恶人为皇你要选哪个?理智达观,而将善恶放在次一级的位置上,又该如何?你那时候没有说什么,我却终究成了我口中说的人。我不觉得有错。没能做个你想的仁君,我只能说……我很抱歉。”
崔季明没多说话,她与其说是怒阿九,不如说是怒她无力改变的现实本身,怒……永远无法改变的战争本质。
只是殷胥向她揭露了事情的本质,揭露了理智该有的模糊善恶的选择。
她听了这话,反倒埋头下去,死死拥住了他,半晌才道:“……你既不是仁君,我便是你若有一朝肆意妄为时的拦路人。”
殷胥下巴戳了戳她头顶,一会儿想起了什么,嗤笑:“是。哪天我若是不能以君之身说服你,你大抵要将我暴走一顿,打到半死,逼我悔改了。”
崔季明哼哼笑了一声,算是静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一直没听到军信中关于言玉的死讯。他死在哪儿了?难不成殿后的老歪脖子树,他也去上了吊?”
殷胥这才道:“这可不是我瞒你。却是是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只是听闻宫内已经遭到了破坏,没人寻到他的踪迹,外头大军围城,他跑也几乎是不可能。”
崔季明缓缓应了一声:“怕是为了尊严,死在了无人所知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