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在承庆堂前停下脚步,只往前轻轻叩门:“侯爷,谢少师到了。”
里头传来咳嗽声,倒像是起身有些急切所至,有些苍老的声音里更暗藏着些旁人无法揣度的情绪:“快快请进。”
于是管家这才推了门。
谢危在这门前伫立片刻,才走了进去。
冬日的天光本来便不如夏日明亮。屋内的窗户掩了大半,也未点灯,是以显得有些昏暗。
空气里浮着隐约苦涩的药味儿。
那金钩挂着帘帐的床榻上,勇毅侯燕牧短短这段时间已添上许多老态,两鬓染上少许霜白,一双目光却已经锋锐如电,一下便落到了那从外间走入的人身上。
一身的克制,满是渊渟岳峙之气,沉稳之余又带有几分厚重。
高山沧海,行吟采薇,像圣人,也像隐士。
长眉淡漠,两目深静。
燕牧仔细地盯着他的五官,似乎想要从这并不熟悉的轮廓中窥见几分熟悉的影子来,可无论他怎么搜寻自己的记忆,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当年再清晰的脸庞,都被岁月侵蚀。
何况那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要从一名已然成熟的青年的脸上找见昔年的轮廓,也实在有些天方夜谭。并非人人长大,都还是幼时的模样。
只不过是,人心里觉得像时,怎么看怎么像罢了。
燕牧又咳嗽了两声,轻轻一摆手:“谢少师请坐,燕某有病在身,这些日也不得出门,慢待了先生,还请见谅。先生肯来,真令敝府蓬荜生辉。”
谢危默然坐在了旁边的锦凳上。
燕牧道:“犬子顽劣,多蒙圣上恩典,被选召入宫进学文渊阁,听说多得先生照拂。他没给先生添麻烦吧?”
谢危道:“世子并不顽劣,甚是懂事,于文渊阁中进学时也少有令人操心的时候。侯爷家学渊源深厚,管教也甚为严厉,晚辈……才疏学浅,不过略加约束一二罢了。”
晚辈。
按年纪算,谢危确是算是晚辈。可朝堂上做官,便是萧家都要给他三分薄面,也从未听闻他在定国公萧远面前自称过“晚辈”。
燕牧的心紧了几分。
可过后却涌出几分苍凉来,叹道:“谢先生若是才疏学浅,这天下恐无饱学之士了。您看着燕临这打闹翻玩的顽劣模样都觉得好,那该是没见过真正乖巧的孩子。以前燕临是有位表兄的,读书学文,皆是过目成诵,聪明伶俐讨人喜欢。只除了弹琴差些,可却肯苦练。那样小的孩子便知道吃苦,太难得。我妹妹那时常带着他从萧氏那边回府来玩,我见着他呀,便想将来我那孩儿出生若也能像这样便好。只可惜,平南王与天教逆党叛乱,一朝重兵围成,还没等到燕临出生,那孩子便没了……”
“……”
谢危垂下眸光,轻轻放在膝上的手指却是颤了一颤,慢慢握紧了攥成拳,才坐稳了。
燕牧眼眶便红了起来,仰在床榻上,目光有些放空,有些沧桑的声音里却藏着对着艰险世道的责难与苦痛:“那样小的孩子,六岁多还不到七岁呢。大冷的天,雪盖下来冻到一起。他母亲跌跌撞撞疯了似的从宫里出来,扯开那些拦着她的人,一直到了那雪堆得高高的宫门前,就用手去挖,挖不动便去夺旁边兵士的刀剑,抢他们手里的铁钎,一下一下地砸着。那冰雪实在是太硬,太厚了,连着淌出来的血冻在一起,铁钎敲上去,震得人手麻,磨破皮也浸出血来。挖出个孩子来,五六岁年纪,冰雪却粘下了皮肉,根本看不出到底是谁。还是家里人哭着,才把她拉了回来……”
谢危坐着一动未动,若一座雕像。
燕牧却重看向了他,眼底含泪,声音里倾泻出那压不住的悲怆:“他才那么大点年纪啊,连京城都没出过。那个冬天,又是那样地冷,也不知宫里面点没点灯,生没生火,夜里会不会有人为他盖上被子。多狠心肠的人,才舍得将他推出去呢?若老天有眼,发了慈悲,还叫这孩子活在世上,不知该长成什么模样?”
谢危终于慢慢地闭上了眼,喉结一阵涌动,过了很久很久,才像是把什么强压下去了似的,重新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