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木绘里香跟着妈妈回她的家。行李很少,粉尘纷纭,在老家的小窗户投射进来的光中游走。两个人这样越过九十多公里,回到老家。吃饭的时候外公外婆勉强地和颜悦色,到了晚上就劝妈妈改嫁,把爸爸留在医院里等死好了。妈妈很生气,在隔壁房间愤怒地说:你们骗我回来就是为了这样的事吗?我不同意。外婆含着眼泪,沉默了很久,说:我都是为了你好。青天木绘里香就在隔壁躺着,眼睛大睁着,一句话没有说。
当时正是夏天。第二天太阳很晒,青天木绘里香被外公殷切地催促出门,她不明所以,在外面散步,在荷花池边捡到一袋小金鱼。没有一点荫蔽,小金鱼迟早要晒死的呀。她守在金鱼旁边,拿手挡着,一身的汗。过了一会,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见到她在这就长舒一口气:我说我买的小鱼怎么没了。外头这么晒,肯定要晒死的呀。还好有你。中年男人一边说,一边多打量了她几眼。
青天木绘里香很雀跃地收下了这个表扬。男人顺水推舟,说你既然这样保护了这袋鱼,说明你心地善良,要不我就把它送你吧。你家有鱼缸吗?没有?我家有。你要和我去取吗?绘里香摆摆手说不要。中年男人没有坚持,又问:你家在哪?以后我还想常来你家,看看鱼怎么样了。既然它们这么幸运的活了下来,大难不死,就必有福报。
她高兴地提着小金鱼回家去了,也不仅腹诽,这鱼折腾一下午最后还是落在我手里,还不如一开始我看了它就直接昧下算了。后来她会常常为了这个念头而后悔。
家里凉快。鱼重新有了一点活力。她跟妈妈说了前因后果,要来家里的一个碗,暂且先给鱼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妈妈听完后,却有些犹豫地说:以后,天再这么热,就不要穿白衣服了吧。绘里香不明所以,还是听话地去换掉了。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她才发现由于那天天过于热了,她出了很多汗。正是这些汗把衣服浸透了。
后来那个男人果真几次三番地来家里看金鱼,言辞之中多多少少也交代了自己的现状:离异,儿子跟着前妻生活。外公外婆似乎有意地叫他和妈妈说话。然而妈妈有一天晚上和她咬耳朵:这人肯定是外公外婆故意安排好的,我才不理呢。你也别理。她这样说,绘里香却敏锐地察觉到有一点苗头,妈妈在笑。她对此感到心情复杂,直觉再待下去会出现于是开始期盼回家去的生活。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那个男人又一次来她家。看见他来,外公外婆识趣地离开了。妈妈眨眨眼,想和男人聊聊天。男人应付了几句,仿佛随口一问:绘里香呢?……哦,在里屋。好。……我觉得有些渴。你可以出去买两瓶水吗?
绘里香当时坐在窗台前面,伸出手指搅了搅鱼缸。水很凉。因为夏天天热,她时而贪图凉快,把手放进去,和鱼抢地方。她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从身边的镜子里看见来人,脑子竟然很迟钝地说:你也是来看金鱼的吗?
门关上了。
这样的事没有持续太久。即便妈妈感觉到了被爱的错觉,也依旧敏锐。意识到这个事实之后,妈妈崩溃极了,与那个男人大吵一架,挥着铲子要揍人,但出了家门就收住了脚。她拿不准自己要报案呢?还是带着女儿离开?乡下地方小,被传闲话就是洪水猛兽一样收不住势头。外婆坐在床上只是掉眼泪,外公愤怒地叉着腰大骂,把全家人数落了一通,但似乎刚好忘记了罪魁祸首。他很恼怒自己丢了面子,家里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妈妈一点都不想和外公吵架,转头想要去安慰绘里香。她安静地坐在卧室里,妈妈十分不忍地去碰她的脸。一瞬间,这样满是柔情的动作和那个中年男人满是□□的动作重合,绘里香头往一边垂下,吐了起来。等到好不容易缓过来,她愤恨地一把拍开妈妈的手:你们都去死好了。她失去了理智地迁怒了所有人,像一只尖锐的刺猬。但是离开之前,她望着窗台上的金鱼,却在一瞬间满是柔情。
那几条金鱼和她一样挨过夏日里毒日头的晒,一样地分享了一段命运,一样地大难不死……想到这里,她的眼前闪过那个男人的嘴脸,又吐了。但更加紧地抱紧鱼缸。像在怜惜她自己一样地怜惜那些鱼。
回到城市里后,绘里香照样地上下学。有一天回家,她看见门口的信箱里被塞了一封信。没有收件人,只有寄件人,填的是她家的地址。如果不写收件人的话,快递公司就会原样按照寄件人的地址送回来。绘里香心想妈妈怎么会犯这样的错呢。拿回家里,想了想,拆开来看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那个人写字原来是这样的。既不非常好看,又不非常丑。就像他的长相一样,我只能叫他一个中年男人,既不能说是一个胖胖的男人,又不能说是一个干瘦的男人。很多网站热衷于玩一个游戏,就是把好人和罪犯的图片混在一起,认出罪犯多的人,就会被给出一个心理有问题的结论。实际上一个没有侧写知识的普通人认对就是蒙罢了。罪犯也是人的意思是,他平庸,普通,混在众多的人之间,没有任何出挑的地方。就是这样的人,会一边和妻女生活,一边外遇、出轨、和未成年人搭讪;杀人、放火、□□妇女。每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都有着这样的可能。
她觉得恶心。不是因为信里的字。这倒不是因为她心理素质天赋异禀地好,而是她才上小学二年级,不认得许多平假名。然而在小学二年级就意识到自己在这样的世界活着,这样一个,会下意识恐惧身边一切中年男人的世界……既是幸福又是不幸。
绘里香心想,我准备逃离这个没有希望的世界了。走的时候,她依旧没有忘记带上她的鱼。
她一路找到了秋天里的草地。已经枯黄了,暴露出灰尘四溅的土地。她心想:我先送走我的鱼,然后我就可以去陪它们。到了那个世界,我们应该还会自由地生活。绘里香高高举起鱼缸,然后松手,鱼缸碎在地上,水花四溅。有一滴水溅在她脸上,像眼泪一样。接着她捡起其中一块玻璃碎片,皱了皱眉。
所以他没有骗我。贝尔摩德合上资料。她将档案随手放在一边,提不起劲来去主动寄给宫野志保。coolguy哪天要是记起我来,顺手捅了我这个安全屋就好了。贝尔摩德丝毫不认为这样一来耗费的时间精力更多,她是这样性格。
所以他没有骗我。
贝尔摩德不是滋味地回想起当时在唐人街44号偷袭萩原研二,先发制人,把手摁在他脖子后面摸静脉。甚至还有空给我下套!贝尔摩德有些不舒服:给你教的东西,又全还给我了。他说她当时正要杀死杀掉她鱼的猫。
我拆穿了,不是猫,是人。而那只是个幌子。
没错,这句话一点错处都没有,区别在于杀了她鱼的正是她自己,而她马上就要步了小金鱼的后尘。
当然,当然。事到如今,贝尔摩德早已探明:绘里香的父亲曾经担任过萩原研二姐姐的医生,但当时绘里香还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呢。那个小女孩儿过早地病逝了,连带着两个家庭都变成了废墟。如果是天意使然,那么所有人都是命运的奴隶;如果是人为制造的惨案,那么真是好算计。只是就算是这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也想不到,兜兜转转,成年的大耶还是从草丛里把死的差不多的奶比刨出来,叼走了。好狗狗们。你们想要的东西,本该有人还给你们的。
她想了想,终于不再为萩原研二的隐瞒感到恼火了。毕竟性犯罪和其他的犯罪属性始终是不一样的:即便我们再怎么说,遭到这种不幸当然是加害者的错而不是被害者的,谁会因为自己的
包被匪徒抢走而责怪自己太有钱了呢?性犯罪和其他众多的犯罪都是一样的。但我们的社会不允许这样轻描淡写地放过。其中隐秘的令人血脉偾张的细节总是以最丑陋的方式被口耳相传,以至于受害者如同上岸的小美人鱼一样。即便已经被夺走了声带,每一步却还是像走在刀尖上一样疼。
贝尔摩德把头发扎了起来。她带上头盔,骑上摩托,出发了。按照年龄来推,那个男人现在大概六十多岁了吧。她一边启动一边心想:连我这样的祸害都能活这么久,可见老天爷不开眼,祸害遗千年。这么来看,那个男人应该也还活着。
他可千万别死了啊。
这完全不是出于正义对邪恶的审判,而只是一种暴力被另一种更暴虐的暴力所倾轧了而已。贝尔摩德对此心知肚明,也不奢望自己能做到程序正义与结果正义相统一。对付对付也是过了这么多年。但回望躺在自己桌子上的档案,像回望一个躺在床上的白纸一样的女孩。她顿了顿,把档案拿上。出发时拐了个弯,路过了宫野志保的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