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记忆宛如bug被修复一样,很快就摸不清楚了。什么也找不到,只余下它引起的不甘,依旧如潮汐退去沙滩上的波浪,将落未落。老实说,如果那毫无根据的回忆成真的话,贝尔摩德更怨恨的,其实不是苏格兰。贝尔摩德注视着面前这个女孩,绝望地,不甘地,哀伤地,哪怕这个女孩对此其实一无所知。
这份无端的爱恨当然与这女孩毫无干系。甚至于这爱恨也变得如同幻影了;早在许多年前得到永生的时刻,贝尔摩德就落入了既不被人爱,也无法爱人的黑洞。而在前不久,遭到背叛之后,贝尔摩德更是连怨恨的能力也一并失去了。她大可以怨恨宫野艾琳娜,可以怨恨宫野姐妹,因为毕竟有一个缘由。毕竟可以责怪是宫野艾琳娜给她永生的诅咒,毕竟可以连坐到宫野姐妹身上,要求母债女偿。但当绘里香也弃自己而去的时候,她一下变得无措,因为这是你亲手教出来的孩子,而她的其他则是由另一个你教出的学生继续传授下来的。贝尔摩德没有孩子,莎朗没有孩子,克里斯当然也没有孩子。但人心是奇妙的,贝尔摩德忽然感觉自己的两个孩子从身边接连飞走了。是我活的太久了吗,竟然产生这样无谓的联想?她扪心自问,然而房门已经被叩响。
那点温柔与怀念顿时被贝尔摩德抛之脑后了。她的手立刻探了过去,直朝着女孩的脖子。就差一点,她就要挟持住这个孩子了。贝尔摩德想,但是那孩子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轮廓。她为什么不开灯啊。就是因为她不开灯,才让贝尔摩德以为这家没有人,或者即便有人也都睡着了,她才闯进来的。这儿多黑啊。这个房间,这个夜晚,连同我所生活的这个世界,都那么黑。想要逃出这个世界,是不可能的吧?
她迟疑了一下,原因可能是腿伤,过于黑的室内,或是关于一个人的回忆。是了,我不甘心。贝尔摩德想,另一处不甘在于绘里香。本来她是可以忍受在这样的世界继续摸黑的,只要有人一起。但是你为什么离开了?连我在试图构造古坂安绫这样一个年轻女孩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参考了你的一举一动。你真可恶啊,你不是一个可以由我轻轻跨过的水潭,是昼夜不停流淌的倒映着星辰的河流。
贝尔摩德没来得及阻拦,女孩就跑去打开了房门。这一次进来的是苏格兰。他站在门口,一把将女孩护在身后。走廊里的声控灯因为这些动静亮了起来,橙黄色的灯光一时间穿过大敞着的房门,灿烂地照射进来,温柔地覆盖在贝尔摩德的脸上。而那个被苏格兰推出去的女孩,整个人都沐浴在灯光下,酷似一只漂亮的羊羔。苏格兰将头偏过去一个很小的角度,说:在门口等着。是对女孩说的,而他的视线一刻不曾离开贝尔摩德,警惕着她的任何动作。
女孩认真地点点头,苏格兰就把门关上。光一下消失了,房间很黑,很安静,也很冷。就像是小羊羔带走了所有的温暖。贝尔摩德一下瘫在地上,感觉到地板传来的寒冷。腿上的伤还在痛,但麻木了。在昏迷前,贝尔摩德死死地盯着苏格兰的脸,想起多年来犯下的罪恶,却一点不觉得后悔。只是想到不曾从干邑口中询问到玛尔戈的过去,疯长的不甘忽然向她袭来。
诸伏景光把她抱了出来,离开楼道,自然马上有人接手。就在他出来的瞬间,一个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了上去,一把把那劫后余生的女孩抱起:千波!怎么样,没受伤吧?女孩反手抱住对方的脖子:没事的爸爸,我一点事都没有。伊达航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女儿身上真的一点伤都没有,才放下心。但放下心不等于放下手,怎么能让女儿在地上站着?更何况她一定被吓得怕极了。
千波却没他反应那么大。女孩窝在伊达航怀里,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那个大姐姐到底是谁啊。爸爸大晚上的给我打电话,说让我赶紧起床但要装得什么都不知道;我才爬起来,灯都没开,她就闯了进来。
她做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做啊。她闯进来说自己是警察,然后就看了我好久。后面景光哥来了,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到底谁是警察,我能不知道?
别在外面说景光是警察。跟你说过了。
哦哦,对不起,爸爸。
她马上低头认错,但伊达航毕竟没真想怪她,第一孩子刚刚死里逃生,第二她也只是和伊达航说悄悄话,第三在这里的也都是知情人。孩子乖乖地一道歉,伊达航心都要化了,又抱紧了女儿:在外面呆着,冷不冷?要不爸爸先带你回家吧?一边说着,他一边转身要走。但一只柔软的小手揪住他的领子:可是……可是……她的嘴悄悄凑近伊达航的耳朵,可是我好久没见景光哥了。
好吧。
于是诸伏景光远远的,看到伊达航冲着自己招手。脸色凝重,以为是什么严重的事,或者有什么隐患未消,于是几步跑过去;但是过去以后,谁也不说话。什么事?她有事。伊达航乐呵地一颠胳膊,伊达千波刚才坚持着要人过来,现在却憋不出话。思来想去,憋不出就不说了,俩胳膊伸过去,脸也凑过去“叭”了一口。扎嘴!诸伏景光还没来得及给反应,千波就捂住脸,快掉小珍珠了:胡茬扎嘴!景光哥,别惦记你那胡茬了!一想到自己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机会给人家啵一口还啵的这么狼狈,伊达千波伤心地转身,不理这个人生中第一次伤她心的坏男人,拿屁股对人家。
……景光,你怎么也转过去了。转过来也别捂脸啊。
又转过去了。唉,你们两个真是的。伊达航不由得笑起来,觉得面前这一大一小对着害羞实在是有意思。他们不知道,我曾经在钱包里放了三张照片,后来拿走一张,但是三个孩子的脸像三枚珍珠,而他自己像蚌壳,三枚珍珠安静地发亮。他很幸福,于是连带着今晚得到消息,贝尔摩德逃往自己家时所带来的焦急也被彻底冲淡,终于无影无踪。
千波觉得自己出了很大的丑——其实大家都觉得她挺可爱的——但她自己就是臊的不肯见人了,准备两个小时都不原谅她景光哥;刚刚赶到的娜塔莉就从旁边绕过来,接过她,带她去休息了。
好了,那,我也不耽误你们工作了。
伊达航十分轻松地道别,也要走。诸伏景光在他背后,手虚虚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两声:……没有别的要说了吗?
一时半会确实想不起什么。伊达航故作思考地摸了摸下巴,还是绷不住,噗嗤一下笑出来,真没有了。以后再说嘛,又不是再见不到了,对吧?他挥一挥手,转身回去了。诸伏景光抬头,却依稀感觉,除了夜空里的星星以外,有一双眼睛在上面看他。那双眼里的光也同星星般澄澈。是千波吧。明明刚才下定决心说是两小时,但这会又做了个违背自己的决定,悄悄地看他。那个孩子像雏鸟一般,窝在巢里,还跃跃欲试地把头探出来。这个孩子投出一份幼小、柔软又恒久的思念来。
下次见,千波!
诸伏景光忽然用口型朝着那窗口说。孩子立刻缩下去,不见了;方形的窗框,只框住一片月亮;它投射出的月光,也柔软又恒久。
在东京的另一处,绘里香正趴在萩原研二的肩上。她听见对方像谈天般将这一切告知自己,并不藏私,听了只笑。她老板并不奉行无菌教育,连带着贝尔摩德被你苏哥亲手抓了也毫不避讳地提及;绘里香就大大方方地听,甚至有空纠结修行玲菜被带回来,甚至扶正后,自己该怎么对她?
她似乎一点不伤心,但自己真正怎么想,只有自己知道。或者说,她觉得自己已经到了能独自承担这
种事的年龄,就叫她自己承受好了。自作自受的勇气也是勇气。作为报偿,绘里香反讲起自己那边的故事来。讲古坂安绫,讲古坂利晃。讲着讲着,萩原研二突然出言打断她:
“……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呃,好像是大雪……?真奇怪,大雪是什么重要的节日吗?”
但是街上的人变多了,多的是扯着米老鼠唐老鸭的气球的孩子,多的是糖人的摊子,抱着爆米花筒的女孩;萩原研二看见彩带纸,看见捞金鱼的人。到目前为止,他依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然后绘里香说到她猜出江户川柯南是工藤新一,为了给毛利兰打电话,大概麻翻了同处一室的中岛利晃。萩原研二却觉得有些可怜,说这孩子,一觉醒来却得到姐姐已死的消息。
他的眼睛往旁边一瞟,在街对面看见个女孩,手里抱着许多玩意儿,仿佛整条街的讨喜的小东西都在她怀里。不,不是女孩,他转过头来,萩原研二才发现那是个紫色眼睛的男孩,只是留着半长发。他不是看自己,而是自己这个方向的某人。是谁在和他说话?
男孩开口:“快过来,姐……”
一声爆响忽然出现在他脑子里,随后是漫长的“嘀”的声音,如同耳鸣。只剩下一句话在萩原研二脑内盘旋,自己刚刚亲口所说:弟弟真是可怜,醒来得到消息,说姐姐真的死去了。他一把刹车,车胎在地面擦出刺耳的声音。绘里香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
再抬头,街上空空荡荡。哪有欢庆的人们,哪有摆摊的小贩,什么都没有。只有匆匆离开的行人,躲在厚厚的外衣下。萩原研二咬着牙,说没事,头有点疼,应该是被风吹的。是不是头盔哪里漏风啊?帮我扣一下。
绘里香安静地把手探进他的领子。缓慢地把对方半长的头发理出来。并且感受到他的身体其实在不由自主的颤抖。绘里香的手停顿一下,随后立刻如常地继续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