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鸣渊嗤笑一声,这书生向来脾气好得不可思议,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嗤笑,倒有种狠厉。
“药布上的麻药是师父自己下的。”他轻声道:“其实那天晚上我很早就潜入了师父房间,听他跟我嘱咐各种事情,然后看着他变换掌法自盖天灵,我不能出声,也不能动,一直在房梁上躲着……礼王果然来了,他吓了一大跳,然后气急败坏,把师父特意攥在手里的玉佩拿走,又关好门窗装作自己没有来过。”
他娓娓道来,秦兰裳只觉得毛骨悚然,陆鸣渊继续道:“他走后我偷偷溜回自己屋里,谁也没发现我,等到申时依言去找师父,装作惊恐的样子叫人来……礼王果然做好了准备,杀人灭口,把玉佩留下嫁祸端王,师父说的一点也没错。”
秦兰裳喃喃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楚惜微道:“因为两虎相斗,必有一伤。”
礼王让葬魂宫以端王做幌子,又放出消息吸引旧案余党,一为逼迫,二为嫁祸。阮非誉一路被逼得山穷水尽,要想活着回朝,唯有与之相谋,这就是他的目的。
若成,便得了南儒助力,天下文者莫不相与,自是欢喜;若不成,就设法杀人灭口斩除劲敌,然后祸水东引。
“端王这些年安居天京,并不代表他就是被拔了牙的老虎,别忘了先帝众皇子中,他可是第一个摸到兵权的人。”叶浮生勾了勾嘴唇,“先帝虽然去世已久,但朝堂上还是旧党居多,今上毕竟羽翼未丰,哪怕颇有手段,但在很多方面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阮相的存在,一直是今上臂膀,但他已经命不久矣,若不想新法被这些人所阻,就必须在死前为今上留下新的助力。”
秦兰裳打了个激灵:“端王?!”
“礼王为保自身设计端王,此时原本可大可小,但是闹到这一步,杀害重臣、意图谋反的罪名谁也不敢担。”陆鸣渊抬起头,手指慢慢攥紧,“师父用自己命算计了端王一把,让本来打算置身事外的他不得不出手维护自己,然而礼王毕竟准备周全,端王如果不想被诬陷受制,就只能向今上投诚,成为新的重臣,然而要取信今上和说服端王,都要靠师父生前写下的亲笔密信。”
叶浮生嘴角翘了翘:“信在你手里。”
陆鸣渊道:“对,我必须尽快回到三昧书院,派心腹把这两封信秘密送出,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礼王本就疑心我,自然也不会放我走。”
“所以他才让我们在此多留三天,就是为了做你的接应,借百鬼门的力量保你回三昧书院。”楚惜微冷笑一声,倒没多少不忿,“朝廷之事自有权谋相较,而江湖事毕竟得江湖了。葬魂宫敢插手谋逆之事,已经是江湖败类,但要处理它也得借助江湖的力量,百鬼门此番又送上了门,很合适,对不对?”
一石三鸟,连自己性命都能当成棋子运筹帷幄,牵一发则动全身,纵观天下也只有南儒一人。
可惜这样策算经纬的人物,终究是没了。
秦兰裳喉头一哽,她好不容易才说出了声:“他明明说了,要给我一个交代……他是南儒,怎么能失约?”
“说起来,师父曾嘱咐我告知秦姑娘一些事情。”陆鸣渊一手伸入怀中摸索,嘴上也不停:“想来姑娘已经知道师父本名是‘周慎’,那么再告诉姑娘一件事……四十五年前被秦公之父秦惊鹜割头为计、取信反王的主帅,名为周晔,是师父的亲生父亲。”
秦兰裳浑身一抖,又听他道:“三十多年前,在安息山被走蛟淹没的三千秦家军里,军师周溪乃是师父的亲兄长,也是最后的亲人。”
楚惜微眼中闪过惊色,叶浮生神情也变了变。
只见陆鸣渊从怀中掏出了一本泛黄的手订书册,正是阮非誉之前从不离身的那本,只是这上面染红了一小片,不晓得是陆鸣渊的血,还是阮非誉的。
他用满是血汗尘土的双手捧着这本书递向秦兰裳,道:“师父给姑娘的交待,都在这本书里了。”
秦兰裳愣在原地,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接,又突然缩了回来,脸色白得不像话,声音也发抖:“我、我不要!你让他自己来说!我不看!”
陆鸣渊沉声道:“秦姑娘,请接下吧。”
秦兰裳看向楚惜微和叶浮生,他们都没看她一眼,无声无息间达成了默认,要让她一人双手,独自去接下这份交待。
她退无可退,也不能再退。
秦兰裳接过书的时候,险些把它掉在了地上,手指哆嗦着翻了好几次,才翻开了第一页。
她终于知道,这并不是一本书,而是由数十封信装线订成的。
一共三十七封信,落款却只有同一个名字,周慎。
收信的也只有一个人,秦鹤白。
落款时间从当初他改名入了阮清行门下,到这月初,每年一封,一年不落。
她忽然就有了一种感觉,自己不是在看信,也不是在看所谓交待,而是看着过去三十七年的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