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心地点点头,然后突然有些害羞地说道:“李少爷,亨利这名字,后来城里的先生给算过的,与我的生辰八字不合。爹娘给我起的名字叫德诚,要是不当着白牧师的面,您也叫我德诚吧。”
我费力地笑笑,又闭上眼平缓了气息,觉着刚才的头晕已全然过去,便用手撑着地坐直了起来,问道:“德诚,你回来了,怎么不去找我?这些年,我当你是出去耍,一定在外面发达了,就不回来了。”
他想是跪得久了,右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找您去说什么啊?”他不再看着我,转过头,手拍了拍僵硬的左腿,叹道:“我回来也有一年了,腿废了,让您见着又能怎么样?让您给废人赏口饭吃?要不是您晕过去了,我也不会跟您说的。”
话说到这儿,也就难免沉默。我觉着力气恢复,便说道:“那我回去了。”
他见我身子还有些不稳,声音也仍是颤抖,便着急地阻道:“李少爷,那可不行。您要是在路上再摔着那还了得。您等等,我跟白牧师禀告一声,找个滑竿把您送回去。”
我连忙摆手,急着道:“别去打搅白牧师。我自己走回去没事的。”
德诚也有些着急,抓住我的手,防着我起身,说道:“要不我背您回去?”
“我真的没事。白牧师要回美国去,这就得走。这儿肯定事情很多,你可不能走。”
听了这话,德诚脸上一片愕然,怕也是之前半蹲着的时候长了,腿一软,扑腾一声,坐在了地上,嘴里喃喃地重复着:“白牧师要走,怎么就要走呢?”
“白夫人生了病,病得很重,可能快不行了,白牧师要赶回去。”德诚是我第一个报知这噩耗的人。原本一想到死亡便心寒胆颤,但现在说了出来,自己心里反倒是略觉平静。
德诚一个劲地摇着头,如着魔般似的,嘴里喃喃地念道:“为什么会是这样?这不是寻死吗?”
我站起身,觉着体力已恢复,便伸出手,把仍是出了神的德诚拉起来。我拍了拍他的肩头,他扬起脸,虽是明白了我在宽慰他,但脸上仍满是迷茫与恐慌。
“李少爷,你说白牧师这一走,还会回来吗?他要是不回来了,我可怎么办呀。”
“我想他一定会回来的,”我尽量地让自己的话说得斩钉截铁。
“真的吗,李少爷?可万一白夫人有个好歹,他家小姐又是眼睛害了病,看不见的,这还怎么回来啊?”
我担心德诚此时惹得白牧师心烦,便提醒道:“德诚,现在白牧师心里正难受,可不要去烦他。他是念旧的人,就算是不回来了,你的事情他自会安排的。”
德诚无奈地点头说道:“李少爷,这是自然。你回去路上一定小心,我去帮白牧师收拾行李了。”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家后,把这事禀告了父亲。他只是摇头,也为白家的噩运而叹息。父亲让管家备了一千元送给白牧师,另又备了半斤人参一并送到教堂,虽说未必能派上用场,总是我们李家的心意。
可谁知管家却是把钱和人参原封不动地带来了回来。不仅是这两样,他身后还跟着一瘸一拐的德诚。管家禀了父亲,他赶到教堂时,白牧师急着赶路,已经奔泸州去了,算算时间却也是追不上了。
“这孩子,”他指了指身边肃立着的德诚,“这孩子说是牧师还有一封信给少爷,只是必须亲自交到少爷手里。我怎么问他都是不说,也就只好把他带了来。老爷,您看这孩子这腿脚还不好,一步一拐的,走回来还耽误了不少时候。”
父亲扫了一眼德诚,倒也没在意面前这瘦弱而稚气未脱的男孩为何如此固执。我心里想着不知白牧师有何嘱咐,或许是准备功课和考试的锦囊。接过德诚手里的信笺,是白牧师最钟爱的象牙色的纸,折成四方。
“亲爱的乔治,
如此仓促分别,我实在抱歉。此时正是上帝,以祂无尽的仁慈与智慧,考验我们之时。只是,只是我却发现自己远远没有为这考验准备得当。我生命中永恒的北斗,帮我渡过无数难关的白夫人,现在却是自己正在经受更大的考验。
我知道你可能因此对上帝和信仰有更多的怀疑。我只是希望你知道,在信仰这上面,总会有理性无法回答的问题,总会有逻辑显得无力的地方,总会有看起来的不方便、不自由,乃至危险和苦难。可这恰恰就是信仰。你一旦有了那信仰的一跃,便会发现用逻辑无法理解的事情变得迎刃而解,便会发现真正的自由和真正的幸福。
正如我刚刚说到的,我自己此时也在经受着上帝的考验,我还需平静自己的心绪,自然也难给你更多的忠告。我只是希望未来的时日中,至少是在我回国的途中,无际的大海能给我平静和反思,届时我会给你再写信。
最后,在我走之前,还有一件小事要烦劳令尊和你。你记得今天见到的亨利?他是个可怜的孩子,自小失去父母,这几年在外漂泊,腿又不幸残疾。他很聪明,但是失去了好的教育,因此必须要有人给他规矩和教导。
他的头脑更适合帮忙打理生意或是家务,而不是在教堂。或许令尊能够在家中或井上给他找到合适的位置,这便是我的请求。
让我们一起为白夫人祈祷吧。”
我把信的内容告诉了父亲。父亲听了白牧师这请求,沉吟了片刻,转过脸看着德诚说道:“井上的生意得学徒,你这腿也不方便,就在家里跟着管家吧。”
事后我问德诚为何一直不提起辛亥年帮我的事情。那对爹和管家怕是要比白牧师的请求更来得重要。只听了一句,他便奋力地摇头,而那原因,说来却也有道理。当年他救我虽是及时,可大人们却会把那看成顽劣,或许会给德诚些赏钱,但却不能给他可靠的生计。更何况,他有些神秘地说道:“你孃孃要是知道了,说不准会恨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