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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最后一局围棋(第1页)

左宗棠这封短信的确远胜欧阳夫人的祈祷和名医的诊治,曾国藩仿佛痊愈,精神又重新兴旺起来。要办的事情太多了:年前,湖广总督李瀚章送来的淮盐运往楚境章程修改的咨文要回复,两江境内知府以上的官员同治十年政绩密考要向朝廷呈报,狼山镇总兵关于加强外洋船舰装备的呈文要批复,岳州镇总兵报来的几处兵民斗殴的事件要处理,每年春秋两季巡视一遍长江水师的军容军纪,此事亦需专折奏请,还有不少琐事也要作些交代。右目失明之前,诸如这些重要的奏折批文,以及给老朋友的信函,他都亲笔书写,不假手幕僚,这几年不行了。一会儿,黎庶昌、薛福成、吴汝纶等人奉命进来。曾国藩分别对他们口述大意,叫他们拟好草稿后再念给他听。

黎庶昌等人受命出去后,巡捕送来一大叠各省各府的拜年信。他看了看信封,知道是谁寄来的后,便随手扔在一边。最后一封是容闳寄的,他特为拆开。信的开头竟是一串长长的头衔:"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一等毅勇侯兵部尚书衔两江总督南洋通商大臣兼两淮盐政总办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督办夫子大人勋鉴"。曾国藩不觉失声笑了起来,略为思忖,他提笔在旁边写了四句打油诗:"官儿尽大有何荣,字数太多看不清,减除几行重写过,留教他日作铭旌。"接下来又批一句:"由莼斋拟一信,问出洋留学幼童选派事进展如何。"因为曾国藩的康复,两江总督衙门的紧张气氛松弛下来,曾纪鸿带着纪瑞、纪芬等弟妹子侄们,兴高采烈地到桃叶渡看花灯。欧阳夫人指挥仆役们宰鸡杀鸭,丈夫不请客摆酒,她还是要办几桌,将江宁城里几个大衙门的夫人太太们请来热闹一天。一年到头,不知接过别人多少请柬,虽大部分没有应请,但到底别人的礼数在,得趁着新年期间回回礼。来江宁十多天了,曾国荃一直没有出过大门,这时也开始外出拜访应酬。

冬天的江南,夜色来得早,刚吃完晚饭,两江督署的各处房间便相继点起了蜡烛、油灯,西花园、湘妃竹林和晚间无人住的艺篁馆,则全部被浓重的漆黑所吞没。这时,一个身穿黑色皮衣紧腿裤的中年男子,以矫健的身手跃上督署高大的围墙,四处张望一眼后,再轻轻跳下,然后穿过斑竹林,踏过九曲桥,躲过侍卫的眼睛,径直向总督的书房走来。

门吱地一声开了,正躺在软椅上闭目养神的曾国藩并没有睁开眼睛来,只是轻轻地问了一句:"谁进来了?"灯光下,躺椅上的前湘军统帅竟是如此的衰老孱弱,使中年汉子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心里很是悲凉。见无人答腔,曾国藩睁开余光不多的左眼。眼前的汉子壮健威武,并不是时常进出书房的兄弟子侄和卫士仆役,昏昏花花的目光看不清来者是谁,但又觉得眼熟。

"曾大人,你不认识我了?"中年汉子走前一步。

好像是康福,但他怎么可能没有经过任何通报,便只身来到书房呢?他揉了揉眼睛,虽然七年没有见面了,虽然灯光不亮,人影朦胧,曾国藩还是认出来了:"价人!"刚喊了一声,又连忙补一句,"真的是你来了吗?""是我呀,大人,是我康福来了。"康福也激动起来。

"价人,你走过来,靠着我身边坐下,让我好好看看你。"康福走过去,在曾国藩躺椅边的凳子上坐下来。

曾国藩将康福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很久,又握着他的手,慢慢地说:"价人,自从沅甫来江宁,告诉我,说你在东梁山下生活得很好,儿子聪慧,镖艺惊人,我心里喜慰极了。价人啦,想不到今天还能见到你,这下我放心了,可以闭着眼睛去了。"说着说着,脸上竟然滚动起泪水来。康福望着动了真情的老上司,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用双手将那只干枯少热气的手紧紧地握着。

十天前,康福从武当山回来,儿子把曾国荃留下的字条给他看,又说那人还送了一条很暖和的毛围巾。看了字条,摸着围巾,康福整整半夜未合眼。七年来,康福虽然有心远离人世,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仍然是大清王朝的一个子民。周围的一切,他不能闭目不视,外出访友问道,他不能不接触人和事,所有他看到的、听到的一切,莫不令他气愤至极、灰心至极。咸丰二年,他之所以投靠到曾国藩的门下,一方面固然出自于对曾的崇敬,希望在曾的提携下出人头地,光大康氏门第;另一方面,在康氏传统家风的熏陶下,他也巴望着跟随曾国藩做一些对国家对百姓有利的事情。后来,曾国藩在创办湘军,与太平军转战东西的过程中,多次跟他谈到打败长毛后,要做一番伊尹、周公的事业,使国家中兴,百姓安居乐业。那时康福相信曾国藩的这番抱负是真诚的,也是可以实现的。以后,目睹湘军从将官到兵士的日益腐败,他开始产生失望的情绪:这样一批人能真心实意为国家和百姓办事吗?现在,长毛被镇压下去六七年了,捻军也平息了,按理,朝廷的太后、皇上,两江的总督都应当把整饬吏治、谋利民生,作为第一等重要的事情来办,官场应当清廉了一些,百姓的生活应当好转一些,但事实并非如此,有些地方甚至比十多年前还要糟糕。

"这样一个奄奄待毙的王朝,为什么一定要拚死拚活地保卫它呢?"出身经历与曾国藩有很大差异的康福,这些年常常思考这个问题。从盘古开天地以来,改朝换代屡见不鲜,历代史家也并没有说哪个朝代是绝对不能推翻的,哪个朝代又是绝对不能建立的。康福记得小时听父亲讲汤武革命的故事,对商汤、周武的革命行动赞扬备至。商汤可以伐桀,周武可以伐纣,今天为什么不可以讨伐无仁无义的满人朝廷呢?康福想清楚这一层后,由对弟弟人格的尊敬进而到对其所献身的事业的理解了。在玉溪桥康宅里,康福为从康慎开始的历代先祖都树了一个牌位,最后也为弟弟康禄立了一个木主。逢年过节,他要儿子康重对着这个木主磕头,并把由细脚仔转来的三枚梅花镖,郑重其事地交给儿子。并告诉儿子,叔叔是个大英雄,这三枚镖是叔叔临终前送给你的,不要辜负叔叔的期望,练好这门康家绝技。康福甚至还决定,当儿子长到十八岁那年,就把自己的这些认识都讲给儿子听,自己不愿背叛朝廷走弟弟的道路,儿子则完全可以继承叔叔的未竟大业。

追随曾国藩十二年,对其人品的认识,康福也逐渐地深透了。曾国藩并不是他先前头脑中偶像式的人物,此人的手腕权术、巧诈诡变,都与其自我标榜的诚信大相径庭。如果说,那是因为在斗智斗勇的战争环境,不得不如此的话,康福可以理解,但金陵攻下后,却要杀韦俊叔侄,这一点康福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大功告成,韦俊叔侄也是与湘军一道打了四五年硬仗的人,不予重赏已是背信弃义了,还要强加罪名,杀头示众,以此来恫吓别人,强行裁撤湘军,这种狠毒的心肠,与历史上那些遭后人唾骂的奸臣屠夫有何区别?何况,韦俊是康福劝降的。九泉之下的韦氏叔侄对他恨之入骨,自是不消说的了,就是整个正字营的人也莫不会仇恨他。他也要为此事顶一个骂名,被一切有良心的人所唾弃。康福本拟就这样悄没声息地与曾国藩和湘军脱离关系,他永远不想再见曾国藩。但曾国荃的一纸字条改变了他的主意,他要在曾国藩死之前去见一面,更重要的是,他已得知康氏祖传围棋在曾的手里,他要把它收回来,传给自己的儿子。

"价人啦,你曾两次救过我的命,我不曾报答你的大恩;你为湘军立过不少奇功,又是第一个冲进伪天王宫的功臣,朝廷也没有给你相应的酬庸。这些年来,我一直为此内疚不已,派人到沅江去看望你的夫人和儿子,也找不到他们。我是一个快要死的人了,今夜能再次见到你,我满足了,只是不知你需要些什么,我要尽我的力量补救我的过失。"曾国藩的诚恳态度,使得早已心如死灰的前亲兵营营官为难起来,沉吟良久后说:"曾大人,你老自己多保重,过去的一切都不要提了,我也什么都不需要。""不,价人。"曾国藩似乎突然被注入了一股生气,说话的声音宏亮干脆起来,"你隐居在东梁山这多年,一直不来见我,这说明你对我有隔阂。你心里有不满之处,我完全能体谅。你既然还健在,我就有义务向朝廷禀报,向太后、皇上为你讨赏。李臣典、萧孚泗都能有五等之爵,你也可以受这份殊荣。"康福冷笑道:"我不稀罕朝廷的五等之爵,大人也犯不着再为我请赏。"康福的冷淡令曾国藩气沮,稍停片刻,他又说:"你若是不需要朝廷的爵位之赏,我可以荐你去做一镇总兵。""我无此才干,也无此心情。"康福的态度依旧是冷冷的。

"那么,我给你一万两银票。""我吃穿不愁,要这银子做什么?""价人,这不是我送你的银子。"曾国藩的声音又变得低缓起来,"这是你分内应得的,是补给你的欠饷。""曾大人,请你不要误会了。我今夜来,决不是为了向大人你索取什么。实话说,现在就是把一座金陵城送给我,我都不要。"康福的话里带着几分恼怒,也充满了几分气概,使得曾国藩点头不已:"这我知道,我刚才也不过是为了表示我的一点心意罢了。既然官爵禄利你都不要,过会我送你一件我个人的东西,留给你做个纪念,想必你不会太不顾我的面子。"曾国藩平生不喜奇珍异宝。做翰林时,只偶尔到琉璃厂去买点前贤字画。古董他最喜爱,但太贵,买不起。后来做军事统帅,为杜绝别人行苞苴,他连这点兴趣都抛弃了。因而除皇上所赐外,他几乎无一件珍稀。四个月前,一位从京师来的旧友带来一件礼物。去年初,周寿昌为头联络一批湘籍京官,为祝贺曾国藩六十一岁大寿,用重金在王府井珠宝店里买下一块二十斤重的昆冈玉,请一名为宫中琢玉五十年的老匠师来鉴定,并由他视这块玉的外表琢一件器具。老匠师对这块玉仔细鉴别了三天,证明是一块真正的蓝田玉即古书上所称的昆冈玉。这块昆冈玉最大的特点是正中有一块巴掌大的胭脂红。老匠师有心要恰当地利用它,琢磨来琢磨去,最后决定雕一个南极老寿星,那块胭脂红就雕作寿星手中所捧的寿桃。三个月过后,一个形神兼备的老寿星栩栩如生地展现在大家的面前,尤其是手中那颗鲜红欲滴的蟠桃,真是安排得天衣无缝,赢得所有观者的一致喝彩,当下便有人愿出三千两银子买下这尊玉雕。老匠师含笑谢绝了。玉寿星送到两江总督衙门时,曾国藩喜得开怀大笑,十分痛快地收下了。这也是他一生中接受别人所赠的唯一一份重礼。现在,他打定主意,要把这个礼物转送给康福。

这时,一个衙役进来,曾国藩吩咐他做几个精致的菜,提一壶好酒来。

"曾大人,你不必送什么东西给我做纪念,我只想收回我自己的东西,你把那副围棋子还给我吧!"曾国藩怔怔地望着康福,好半天,才凄然地说:"那副围棋是你们康家的传家之宝,我把它从韦俊那里要来,其目的也是不能让这个宝贝长久地失落在贼人之手,今后访到你的儿子时,再归还给你们康家。现在你自己来了,那正好当面给你。"说完,曾国藩颤巍巍地站起,走到柜子边,拿出一个黑色哈拉呢包包来。打开包包,眼前现出了那个离别多年的紫檀香木云龙盒子。康福的心一阵跳动。曾国藩双手捧起盒子,郑重地说:"价人,这盒围棋终于又回到了你的手里,我也了却了一桩心愿。"康福接过这盒棋子,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曾国藩重新坐到躺椅上,心绪苍凉地说:"自从听李臣典说你阵亡后,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少下围棋。偶尔下一两局,也从不用你的这一副。每当下棋时,脑子里就想起了你,尤其是那年洞庭湖上下的几局棋,记忆最深,就好比发生在昨天一样。围棋应当还给你,但今天一旦还给你,我心里又感到丢失什么似的。价人,我害怕你今夜亲来督署索回棋子,其实是从此断掉你我十几年的情谊。价人,你说是不是呀!"面前的这位衰朽老头,竟完全应了那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老话,他怎么会有这样一副婆婆心肠!昔日那个杀金松龄、参陈启迈、劾李元度、斗何桂清的不可一世的湘军统帅的威凛之气到哪里去了?康福想着想着,不觉生发出一种怜悯之情来:这个老头子真的怕离死期不远了。他本想就韦俊一事与曾国藩辩个是非,听了这番话后,打消了这个念头,言不由衷地说:"曾大人,你说哪里话来,大人对我的情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好,你能这样,太令我安慰了!"曾国藩竟然大为感动起来。恰好衙役将酒菜端了进来,他忙说,"价人,你一定饿了,快吃吧,吃完饭后,我和你再下一局如何?"康福的心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往日间喝一两斤烈酒他不在乎,今夜一杯酒下肚,脑子里便觉得晕晕乎乎的。他放下酒杯,随便吃了几口菜,便把杯盘推到一边。

"吃饱了?"曾国藩问,纯是一个普通老头子的口气。

康福点点头。衙役进来收拾碗筷,曾国藩吩咐点起两盏洋油灯。这是史蒂文森去年回国探亲特为曾国藩带来的礼物。为了爱惜洋油,他通常不用。洋油灯点燃后,总督的书房明亮多了,康福浏览了一下:靠窗边是一张特大的案桌,桌上一头堆着两叠尺多高的文件,另一头放着几本书,当年汤鹏送的那个荷叶古砚摆在其间;右边墙站着几个高脚木柜,漆着暗红色的油漆,柜门上都有一把三寸长的大铜锁;柜子边码着几排木箱。康福认得,这些简陋的箱子,还是在祁门时做的。

曾国藩刚任两江总督,文书信报大量增加,祁门县令包人杰为讨好总督,送来十个崭新的梓木大红柜子。康福见正是用得着的东西,没有请示曾国藩就收下了。第二天曾国藩发现了,责令他退回去,另叫他监制十二只大木箱。曾国藩说:"祁门山中樟木好,又便宜,用樟木做箱子,装书装报最好,不生虫。战争时期,经常迁徙,比起柜子来,箱子也便于搬动。"又亲自画了一个样子,定下尺寸。康福受命监造了十二个大木箱。当时没有油漆,至今这些木箱仍未上漆,黑黑的,显得很寒酸粗糙。左边墙摆着一张简易木床,床上蓝底印花被依旧是当年陈春燕缝的。除开一张躺椅,一个茶几,几条木凳外,宽大的书房里再也没有任何其它摆设和装饰。康福对这一切太熟悉了。两江总督书房的简朴,与总督衙门的奢华极不协调,而与总督整个一生的立身却是完全一致的。康福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些年来对曾国藩本人所滋生的不满,被眼前的这些熟悉的旧物冲去了不少。

"价人,把棋子拿出来吧!"

康福见茶几上已摆好一个棋枰,便打开云龙盒盖,将棋子分置两边。

"还是按惯例,我持黑,你持白。"曾国藩说,脸上露出一丝极浅的笑容,同时举起一枚黑子来,在空中停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慢慢按下。康福看出那只手在微微颤抖。十余年间,康福与曾国藩也不知下过多少局棋了。在康福的指点下,曾国藩的棋艺虽有提高,但始终没有跳出他几十年来所形成的格局。他的棋下得平实,很少有意外之着出现,但他很沉稳,从不心粗气浮,不管处于怎样的劣势,他都不慌不忙,冷静应付,康福为数不多的败局,又恰恰几乎全部是败在这种时候。令康福印象最深的是,曾国藩的棋德很好,从不悔子,败后也从不发脾气。有时一边下棋,一边谈古论今,康福从中学到不少知识。他记得,曾国藩在棋枰前曾两次对他说过围棋赌墅的典故,他因而知道,谢安是这个湘军统帅心中极为钦佩的人物。

黑白棋子一个个地落在棋枰上,往事也在康福的脑中一件件地浮出。他始终记得,在前往池州劝说韦俊投降的头天晚上,面对着棋枰,曾国藩和他的一番对话。

"价人,你这副祖传围棋就要送给别人了,你不心疼吗?"当康福把棋子一枚枚地放进盒子里时,曾国藩问。

"传了九代的棋子要送给别人,我当然心里不安。不过,假使真的能为朝廷招降一批悍贼,换回一座城池,那我也就不心疼了。"康福说的完全是心里话。

"你真是一个顾大局、识大体的人。"曾国藩赞扬,"不过,这副棋子我今后还得设法把它要回来的。""怎么个要法?"康福不解,"送出的东西还能再要回来吗?""我会跟韦俊讲明白,再用东西把它换回来。"  康福很感激。

待康福把全部棋子都收好后,曾国藩突然说:"价人,你想过没有,世界上的人,其实就是棋枰上的子,无论是我们还是长毛都如此。我常常这样想,每当想起这点,便很灰心,不知你想过没有?""我也想过。不过我想,只有我们这些人才是棋子,大人你老不是,你老是执子的人。"康福笑着说。

"不是的。"曾国藩摇摇头,凝重地说,"包括我在内都是棋子,都是身不由己任别人摆布的黑白之子。""别人是谁呢?"康福睁大眼睛问,"是皇上吗?""皇上有时是执子的人,有时又是被执的子,说到底皇上也是棋子。"曾国藩两眼望着空空的纹枰,似在深思。

"那么这个别人究竟是谁呢?"康福追问。

"冥冥上苍!"曾国藩苦笑着回答。

康福很想再听下去,听听这个学识渊博、与众不同的大人物对人生的看法,他估计这中间一定会有些精辟的论述,但是他失望了。只见曾国藩站了起来,说:"今天很晚了,你明天还要启程办大事,等你把韦俊劝说过来后,我们再来好好聊聊。"韦俊投降后,曾国藩再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不过,康福也从中看出了湘军统帅灵府深处的另一面--怯弱!

"价人,该你走了。"曾国藩轻轻地提醒。康福从往事的回忆中醒过来,赶紧投下一子。这个子投得不是地方,本来有利的局面变得不利了。

康福今夜实在没有心思下棋,他勉力下了几个子,逐渐地把局面挽回来了。刚刚松一口气,曾国藩又开口了:"价人,我知道我活不久了,这局棋是我今生最后一局棋。虽然我很想再留你在我身边,实际上也没有这个必要了。价人,我和你二十年前以围棋相识,二十年后又以最后一局围棋结束,说起来,这也是一段缘分。你还记得那年我跟你说过,我们都是棋子的话吗?""记得。"康福沉重地应了一声。

"我这一生,尤其是这二十年来,做了许多身不由己的事,今夜想起来,仿佛如梦境一般;还有许多事,我想做又不能做到,更使我痛心。我正好比一枚棋子,被人放到这里或放到那里,自己竟然都做不得主。"当年去池州的前夜,亲兵营营官康福对湘军统帅的"我们都是棋子"的话,有着一听究竟的兴趣。今夜,东梁山的隐士康伏对大学士两江总督一等毅勇侯的这句话,却顿生反感。康福想:为什么他要提起这话呢?是不是要推卸杀害韦俊叔侄的责任呢?康福终于忍不住了:"曾大人,你说你好比棋子,身不由己,难道说杀韦俊、韦以德也是身不由己吗?"康福的严厉责问,使曾国藩颇为难堪,他无力地回答:"你说得对,杀韦俊、韦以德,也是身不由己的事。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有刺激,因为你对他们许过诺言。但价人,你想过没有,此事对我自己就没有刺激了吗?我不但对他们许过诺言,我还为他们亲笔题过诗,答应凌烟阁上为他们绘像铭功。为保全整个湘军的名声,为大清王朝的长治久安,我不得不那样做呀!"曾国藩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显得十分委屈。

"怪不得世人都说他虚伪。"康福在心里说,他实在不愿意再下了,遂有意将袖口套在纹枰一角上,然后猛地站起。袖口带动纹枰,哗拉一声,一局棋全乱了。康福满以为曾国藩会感到遗憾,谁知他竟然高兴起来,说:"棋局糊了,最好。最好,分不出输赢,就等于和了。我一生下了几千局棋,最后以和局终止,真是大幸!"他用昏花的眼光望着康福,稍停片刻,又说,"价人,这人世间还是应该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呀!""是的,应该以和为贵。"康福出自内心赞同这句话,"那我就把棋子收起了?""收吧,收吧!"曾国藩点头,"价人,你今夜就睡在我这里。沅甫去藩司衙门去了,明天会回来,你和他叙谈叙谈。前次他听说你还活着,专程去东梁山找你哩!"康福面无表情。他从随身包袱中取出曾国荃送的那条狐腋围巾,放到棋枰上,说:"往事如烟,早在我的脑子里消失了,我也不想再见九爷了。这条围巾是他上次在东梁山留下来的,山野逸人,用不上这么贵重的东西。明天九爷回来时,请大人代我送还给他。"康福将檀香木盒放进包袱中,一旁的那块黑色哈拉呢包布,他连看都没有看一下。他把包袱背在背后,向曾国藩一抱拳:"棋子我带回去了,就此告辞,大人珍重!"曾国藩怔怔地呆坐在躺椅上,望着被送回的狐腋围巾,再也没有勇气提出送玉雕的话来。康福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曾国藩的心绪更加悲凉了。事情明白地告诉他,康福此次来督署,正是以收回围棋的方式表示断绝他们过去十多年之间的关系,他心里有一股巨大的落寞之感,好久才挤出一句话来:"价人,你多多保重。"而这时,康福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离开江宁后,康福又回到东梁山隐居。十多年后,他不幸得急病辞世。那时,封家老俩口早已先后逝去,康重带着老母妻儿回到沅江下河桥老家。清王朝的腐败,全国人民的反抗,使从小就有侠义心肠的康重,彻底与康氏先辈忠君敬上、光宗耀祖的传统道德决裂,以叔叔为榜样,走上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伟大革命道路。他成为湖南有名的武术教师,弟子遍及三湘四水。这些弟子中有不少热血志士,其中最为杰出的便是大名鼎鼎的黄兴。辛亥革命时,黄兴在武昌登台拜将,成为革命军总司令,年过半百的康重充当他的作战参谋。辛亥革命成功后,康重郑重地将那三枚梅花镖供在康禄的牌位下,激动万分地说:"叔父大人,你和你的弟兄们的大愿终于实现了!"  这些当然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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