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坐轿,还是骑马?"左宗棠停止抚摸石牛,双目闪亮地望着陶府家人。
"曾侍郎是坐轿来的,坐的绿呢大轿。""你去传我的话,关闭大门小门,今日任何客都不见,叫他曾侍郎打轿回府!"左宗棠斩钉截铁地下命令。
"是!"陶恭虽然遵令,两脚却并未移动。他深为不解:曾侍郎专程来访,为何要关门不见?
"站着干什么?快去!"左宗棠挥手,"关门是门房的事,你依旧到外面去观察,有什么动静,再来禀报。"陶恭出去了。吴伟才说:"表哥你这样做,曾侍郎会要见怪的。""让他见怪去好了。"左宗棠又细细地审看起石牛来,对老表说,"你看它的下巴是不是还要肥一点才好?"左宗棠边说边摸着自己胖胖的下巴,仿佛那头牛就是以他为原型雕的一样。
"老爷,曾侍郎在司马里口子上下了轿,徒步向这里走来。"一会儿,陶恭又进来禀报。
"什么!他下了轿?"左宗棠大出意外。略停片刻,又问,"他穿的什么衣?官服,还是便衣?随从有多少人?""他没有穿官服,穿的是一件灰灰的长褂子,也没有随从,一个人。"陶恭在陶府当了二十年的差,办事能干,观察事物也仔细。
"没有看错?"左宗棠拉长声调问。
"没有看错。"陶恭回答得干脆。
左宗棠沉吟一会,断然说:"打开右边的侧门迎接!""季高,四年多不见,你比先前还显得年轻了!"曾国藩刚从右侧门坎进来,一眼看见左宗棠,便抢先打招呼。那笑容的真切,声调的亲热,仿佛在他们的友谊中从来就没有过裂痕似的,一如以往的亲密无间。
"涤生,是你来了!"对于曾国藩的如此态度,左宗棠颇感意外,连声说,"书房坐,书房坐。"一边高喊献茶,一边忙将自己手中的旧蒲扇递过去。
"这么热的天气,你还放驾,难为了!"左宗棠望着曾国藩说。心里想:四年多不见,他的确是衰老多了。这样想过后,觉得自己去年对他的肆意攻讦有点过分了。
"昨天下午见过骆中丞后,我就要来看你。骆中丞说你这两天偶有不适,劝我晚上莫打扰了。"曾国藩轻轻摇着大蒲扇,关切地问,"今天好些了吗?""好多了,明天就去衙门办事。"这时,陶恭端来一大盆切好的西瓜。左宗棠招呼曾国藩吃西瓜。曾国藩没有客套,拿起一块瓜,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看着曾国藩全无芥蒂的神态,左宗棠心里隐隐升起一股歉疚,说:"伯父安葬妥帖了吗?这一年多来,琐琐碎碎的事情很多,也没有给他老人家去磕个头,真是很对不住。""哪里,哪里!"曾国藩拿起毛巾擦擦嘴巴,说,"我这次能够得以为父亲办理身后之事,尽一个做儿子的孝顺,全是靠的你赐予呀!""这话从何说起?"左宗棠一时不解。
"季高,那一年在水陆洲,不是你一番开导,我早就作一个不忠不孝的罪人死了,哪还有为父亲送葬的时候!"曾国藩的态度极为诚恳真挚。左宗棠见他此时此地,绝口不提自己去年对他的攻讦,反而以感激的心情回忆那夜船舱里的责骂,不禁大为感动起来。他是个直性情的人,觉得应该表示一点自己的歉意。"涤生,你去年从江西回来,我当时认为有些不妥,说了几句你不爱听的话,你不会介意吧!"
《湘绮楼日记》光绪四年四月十一日:"作军志。咸丰六年至八年,湖南协济江西军饷银二百九十一万五千两。此左生之功也。左生于江西殊胜曾公。"
"季高,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们二十多年的交往,情同骨肉,那几句话还能记在心里?况且,你说的都有道理。"曾国藩真诚地说,"就如当年一样,你话虽说得重了点,但纯是一片好心。这几年,你在很艰难的条件下,为湘勇筹拨了二百九十万两饷银。你为江西战场作出的贡献比我大得多。你的几点军事建议,我后悔没有早采纳,不然九江、湖口早就拿下了。""正是这话!"左宗棠素来不会谦虚客套,直来直去,心里怎么想的,嘴里便怎么说,"实话对你讲,润芝、雪琴他们之所以连克长江沿线城镇,就是用我的主动出击的主意。涤生,稳扎稳打,是你的长处,不能出奇制胜则是你的短处。要想百战百胜,必须两者相结合。这次复出带兵,我希望你能更多地注意审时度势,出奇制胜。""你说得很对,我的失败,就在于太平实,缺乏奇策。在这方面,你今后还要多给我指点指点。"这句话,一半是为了讨得左宗棠的欢心,一半也是曾国藩的心里话。这段时期来,他检讨自己的过失,十分清楚地看到了这个问题。
"的确,你的打仗和你的为人一样。"左宗棠笑着说,"为人要稳重实在,不过兵者阴事,越诡计多端越好。""不错,不错"曾国藩也爽朗地笑起来。
过一会,他以极其恳切的语调说:"说句实在话,我并不够格统领湘勇,你才具备着真正的统帅之才。"这句话,说到左宗棠的心坎里去了。不过,再直爽的他,也不能说出"彼可取而代之"的话,遂微微一笑道:"湘勇的统帅是你,这是皇上钦命的,谁还能不承认?看今后战事的发展如何,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也可以自领一军,作你的辅翼。""若这样,那就太好了!"曾国藩兴奋地站起来,走到左宗棠身边,郑重地说,"季高,我想求你一事。""何事?"左宗棠见他一副严肃的模样,心里想:八成是求我给他筹一笔大饷。
"我在荷叶塘守制时,取《道德经》之义,凑了一副联语,想用篆体写出来,挂在居室中,可惜我的篆字太差。你是三湘篆字高手,求你给我书写如何?"说左宗棠是篆字高手,这分明是出格的恭维。湖南的书法家多得很,篆字写得好的也大有人在,左宗棠自知他的字,包括篆体在内,充其量在长沙城里也只算得上二流。不过,左宗棠一向喜出格恭颂。他心里高兴,忙说:"你想的是哪几句话,讲吧!"说着便起身到大柜边去拿纸。
欧阳兆熊《水窗春呓》卷上《一生三变》:"先是,文正与胡文忠书,言及恪靖遇事掣肘,哆口谩骂,有欲效王小二过年永不说话之语。至八年夺情再起援浙,甫到省,集敬胜怠,义胜欲;知其雄,守其雌十二宇,属恪靖为书篆联以见意。交欢如初,不念旧恶。"
"这副联语的上联是:敬胜怠,义胜欲。""行!"没等曾国藩说完,左宗棠便插话,手里拿着一叠宣纸。
"下联是:知其雄,守其雌。"左宗棠把纸摊开在桌面上,正要取笔,听到下联,心里一怔:这是什么意思?很快,他明白了:曾涤生这个滑头,原来是借这副联语,在我的面前进一步表明他的心迹。他将我比作雄,自己甘愿为雌。唉,也真难为了他!左宗棠想到此,停住了笔,笑着说:"涤生兄,听人说,你这一年多守丧期间,天天不离《道德经》《南华经》,俨然成了老庄的入室弟子。别人听了为你高兴,我听后为你惋惜。"曾国藩不露声色地坐到椅子上,等待着这位怪杰发出与众不同的议论来。
"老庄之说,养心则可,办事却不行。尤其是身处今世,我辈人更不可为其所迷。"左宗棠放下笔,严肃地说,"当今天下纷乱,强寇蜂起,君父处寝食不安之际,百姓在水深火热之中,正靠的英雄豪杰以刚强果敢之手段,杀尽匪贼,速平祸乱。这里要的是拯难救苦的良知,倡导的是敢为天下先的血性,窃以为柔退只能是授人以首的自灭之计,逍遥则更是极不负责任的逃避态度。老庄之道,今日诚不可取!"出自于左宗棠口中的这一番激昂的陈辞,曾国藩一点儿也不觉意外,这正是他自己多年来所怀抱的态度。他只能赞许,不能有任何非议。不过,今天的曾国藩,其心中的境界已升华到新的境地,不是左宗棠所能领略到的。他不想与左宗棠争辩。他知道辩亦无益。眼前这位气冲斗牛的左师爷,世上有几人辩得过?更何况他挟的是儒家以天下苍生为念的凛然正气,正可谓横扫千军如卷席一般,谁敌得了?曾国藩微微笑着,轻轻地点头,嘴里说:"有道理,有道理!""涤生,你的心意我已明白,这副联语不写了罢,我另送你一副,集的是武乡侯的话,可能对你的用兵打仗更有实益。"说罢,也不管曾国藩同意不同意,立时挥笔写就。上联写的是:"集众思,广忠益。"下联是:"宽小过,总大纲。"曾国藩看了拍手称快,高兴地说:"很好,很好,我收下了。你落个款吧!"左宗棠于是又提起笔,在后面补了几行小字:"涤生兄奉命复出,嘱余书老子守雌之言以自束。余以为不可,改书古亮之言以贻之。今亮咸丰八年六月于祇进不退斋。" 曾国藩双手接过这份重礼。
"这几天你下榻哪里?"左宗棠问。
"暂住在城南书院。"
"明天一早我来拜会你,与你谈谈这次浙江用兵的一些想法。""好!"曾国藩感激地说,"我在书院恭候大驾!"当左宗棠亲送曾国藩出门时,只见陶公馆中门大开,十多名衣冠整齐的仆从肃立两旁。曾国藩心里暗暗得意:此行的目的已圆满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