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李玉走后,新黛玉才挪近些小月桂,说这两天她累坏了,没能来看小月桂。
小月桂觉得新黛玉说话的神色不对,倚着床头坐起来。她说,姆妈应该好好休息。
新黛玉拉过她的右手握着,说现在常爷没了,她俩也就只能把话挑明,话说得不周到,也请她恕罪了。
小月桂想把自己的手抽出。可是新黛玉的手还挺有劲的,她的手拉不出来。
“他待你好,我为什么不对你好呢?可我要对你好,难呀!我要对你不好,却容易。”新黛玉终于说出心中憋了好久的话,神情也变得温和了一些。
新黛玉说,他是她最敬重的人,也是她这一生的依靠,当年她得罪了那个上海滩第一名妓林黛玉,要与她比试,谁输了,谁就得关门滚出上海。说是比姿色才艺,实际上是比排场奢华,林黛玉的镜框镶金,她的镜框就要镶珠宝才行。常爷帮了她,她赢过了林黛玉,成了四大名妓之首。她原来姓辛,从此叫新黛玉,新派黛玉!这才在上海滩站稳脚跟,最后接手了这个一品楼。新黛玉眼圈红了:“知道吗?我的命在他身上!”
小月桂还是第一次听新黛玉说她的情史,也想起自己的伤心。常爷说没就没了,他走得太快!
遇到常爷后,她总觉得她的命运未免太好一点,气太顺了些,肯定会出岔子。她早就有这个预感,所以从来不敢太高兴。果然命运突然凶狠地扭转。想到这里,第一次突然被恐惧抓住:没有常爷,她今后怎么办?
新黛玉根本不理会小月桂的心情,走到圆桌前,给自己烧好烟,吸了起来。她眼睛瞟着小月桂说:“常爷既然点了你的蜡烛,破了你的处女身,本该给我你的初夜加包你的银票,按他的身份,起码得是一万银票。”
“姆妈此话……”小月桂亲耳听见常力雄说过,开了一万银票给新黛玉,可现在她不想说了,怕话一出口,就变了味。
新黛玉搁了烟枪,才说常爷的确是开过银票给她,没错。可是小月桂不知道,就在两天前那个晚上,常爷说那个黄佩玉着急需要大量活动费,她就把银票还给他了,他当面交给黄佩玉。常爷当时说隔天就去取还,现在无字无据,到哪里去要这笔钱?这整个事情,她倒贴了一大笔钱,还配给了小月桂娘姨和丫头。
“姆妈的意思是……”
“我是什么意思,你懂。常府上不认你这个人,我就得想个办法,我也不能尊你为常太太养起来,你说对不对?”
“我明白姆妈的意思。不过即使我愿意,你知道我也无法陪客人,我不会唱评弹,又是大脚。”
新黛玉语气僵硬地说:“慢着,你没听懂我的意思。自从你进了这家书寓,我的日子就不太平,常爷就是遇上你这克夫命才死得那么惨。”
从娘肚子里钻出来,她就没想到自己是这样一个人。当时她认为是新黛玉在找她出气。多少年后,她才懂了新黛玉这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新黛玉还说:“是我眼瞎了,早该看出你根本不是这里的人。你的命太硬,有福必招祸!”
“姆妈,那么我自己赎身。”小月桂费劲地起身穿鞋,翻箱越柜,连着耳环和金钗,把不多的细软全部摊在床上。
新黛玉讥讽她,语气里酸溜溜:“哟,看不出常爷疼你的样!送这么多金银首饰,我可从来没有这福气。”
小月桂用绸子把首饰包起来,当没听见,她没有心情与新黛玉计较。她的绝望绝不是这个女人能明白的。她说:“秀芳和李玉正好在此,伺候我这些日子,辛苦了,我得谢二位。”
新黛玉回过身,画屏边果然垂手站着秀芳和李玉,一人手里捧着托盘,一人手里捧着汤碗,站在那里听这两个女人说绝情话,都呆住了。小月桂清楚,李玉和秀芳是看在常爷的面上,看在她救常爷时那不要命的勇气,才照应着她,小月桂知道多说无用,但是她还是想要新黛玉知道:
“姆妈,你当初把我从乡下带到上海,现在还让我安心养伤,对我就是有恩之人。”
四个女人一声不吭。楼下似乎有歌声,混着琵琶声,像是自弹自听。天色在这一刻变成暗红,本来停了一个时辰的细雨,夹着狂风骤至,转眼大雨倾盆,从屋檐直通通倒下天井。
常爷真是有眼光,早就明白若是他不在了,她小月桂的命运会怎么样。每次他送她首饰时,她心里就纳闷,现在明白了,他让她有后路可退。
小月桂把手里的绸包交到新黛玉手里,又把左手的玉镯子脱下,放在绸包上面。新黛玉干干脆脆地说:“这些首饰不够赎身!”她拿起绸包,一甩袖子就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