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那次大流感死了几千万人。”我说道。
白太太慢慢点点头,叹了口气,好像又想起了幼年间沦为孤儿的伤心往事。
“我后来在档案里查到,这场瘟疫传到波士顿的时候已经很严重。我想我的亲生父母当时一定是害怕去医院,他们肯定担心会因为染了病,被遣送回中国。”
“不过呢,其实医院也没什么帮助—那才真叫听天由命。人人都害怕会送命,可妈妈还是会来唐人街的主日学校,帮助那里隔离和照顾病人。她告诉我,她就是在那时候找到了我们这对孤儿双胞胎的。”
“她一定非常勇敢,”我叹道,心中对这位伊莎白小姐肃然起敬。
“妈妈不只是勇敢,她还感到了一种与我们之间的特殊联系。她经常对我们说,她在心底感到自己也是半个中国人。她出生在中国,她失明前看到的最后景象就是中国的景象。她常说,她能从那场可怕的热病中挺了过来,一定是上帝的旨意,从此她一点也不怕呆在病人中间了。”
“人说,六岁之前几乎没有记忆。可我真的觉得自己记得她在找到我们的时候的样子。而且那个画面特别的清晰。我问过姐姐莎拉,她说她也是一样,也记得那么清楚。”
“我们两人都记得待在一间非常黑非常小的房间里。我们一定是被放在那里很久没人照顾了,也许已经有一整天,又饿又衰弱。我们的亲生父母应该也是信教的,所以我们就喊着呼唤着耶稣的名字。”
“后来,门开了,一片亮光射了进来。母亲就在这片光中出现了。她琥珀色的头发和身上的白裙被那片光照得发亮。”
“那时候,我们就觉着她像天使一样,她朝我们伸出手,温柔地抚摸我们。我当时不知道,那是因为她双目失明,手指就是她的眼睛。”
“她救了我们,也改变了我们的人生。她是是母亲,也是我们的第一位老师,教我们《圣经》和其他的知识。”
“您记得李先生吗?”我问,“他也是在那个时候来的吧,对不对?”
“那个时候啊,乔治舅舅就住在我们家,他白天上学,晚上和周末,有时和白牧师谈论一些深奥的问题,有时候和母亲坐在一起,为她读书。”
“不过呢,我最喜欢他陪母亲出去散步了,因为我和莎拉也能一起跟着。那情形看起来一定很奇怪—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旁观的人肯定不明白我们是什么关系。现在回想起来,我猜舅舅也会觉着有些尴尬。不过,我们根本不管,有机会就一定要跟着一起出去。”
“虽说莎拉和我是双胞胎,可我们俩其实区别很大。莎拉外向、活跃,她也更多觉着自己是个中国人。”
“有一次,舅舅带着我们在波士顿,被几个小男孩追着骂‘中国佬’,还问我们猪尾巴辫子哪去了。舅舅没说话,可我被吓哭了,抱着舅舅想跑。只有莎拉却跑过去跟他们对骂。”
“后来舅舅回中国去了。再后来,莎拉为了抗日,也去了中国。她没有和我们道别,自己跑去的。”
“哦,”我轻呼出声,有感于这两位老人的生活中却还有如此多的跌宕。
“有点难以置信是不是?”白太太努力地笑了笑,眼中却是能见着隐隐的泪光,“我们俩是双胞胎,虽然性格不一样,可其实是有感应的。临走前的一天晚上,她问我,信不信孪生姐妹间心心相通。”
“她没等我回答,只说她自己相信这个,相信即使我们分开了,心也会被一根看不见的线连在一起。”
“第二天早晨,她不见了,留了一封信给妈妈,一封给我。她到中国去了,去和日本人打仗。妈妈试着勇敢地面对这件事,告诉我说莎拉在中国,也是做上帝的工作。可是我难过极了。”
“开始我有点恨她,为什么这么大的事不和我商量。渐渐的,她说的那种心心相通的感觉就来了。说不准哪天,我就会梦见她,甚至觉着自己能看见她。”
“49年的秋天,一天早上,我从梦中惊醒,浑身冰冷。我又梦见了莎拉。从前关于她的梦都非常清晰,就像电影一样,但是那天的梦却凌乱模糊。睁开眼睛,看到墙上有一小片光斑,悬着、飘着,好像在寻找着什么。接着就消失了,就像它出现的时候一样神秘。”
“我起来,拉开窗帘。天很早,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我找着光斑的来处,却看到一只蝴蝶,正在窗前扑扇着翅膀。它时近时远,但就是不会飞走。”
“忽然,我觉着心一阵疼。我心里知道,她那天清晨是来和我道别的。”
泪水再次涌上了她的眼睛。她自觉失态,忙着擦拭脸上的泪水,也试着平静下来。
“好啦,故事就先讲到这吧。咱们去找舅舅。”
回到伊莎白小姐的墓地时,我看到两位健壮的工人在雕像和墓石前用铁锹挖了一尺见方的坑。李先生庄重地站在墓旁,手里拿着那只布袋。
一位工人递给他一只铅匣,李先生把信和一只玉镯收入匣内。那只玉镯和白太太手腕上戴的一模一样。
铅匣被安放在刚刚挖好的坑里。填土的时候,我闻到了秋日的木叶与新挖出的泥土混合后令人镇定舒缓的气息。白太太沉默不语,李先生喃喃念道:
“这里也是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