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明满脑子想的都是该怎么撤。
令步兵乘车?然而现在距离车队还有一段距离,怕的就是分开各个小队乘车的时间,就足够对方的步兵追了上来,而且那也并不是战车,只是代步的马车,马匹根本没有穿甲,车身又是木制,根本不能阻挡什么攻击,反而会破坏他们现在撤退的阵型。
然而就在崔季明思考时,他们身后,郓州的城门却吱吱呀呀打开了。为了保护奔走的步兵,而不得不放马马速的崔季明回头看去,就听见一阵好似春雷般的马蹄声,三列骑兵正从郓州城内,快马加鞭,朝他们而来!
崔季明懵了一下。
她以为没有的骑兵,也以如此多的数量出现了。
她也算是上过几年战场,从未想过叛军……或者说是李治平会用这种天方夜谭般的打法。
主军去往兖州,怕是兖州连同附近几座大城,都已经成了空城。而大批叛军则早几日分成步兵骑兵两路,朝郓州而来,步兵可从大野泽登船,顺济水而下。骑兵则从叛军境内绕至郓州。
这个法子最重要的前提,就是对方知晓贺拔庆元拔营突袭的时间——至于突袭的地点是郓州,步骑兵混合的队伍急行军几日能到达郓州,这都是可以清楚预测到的。
北方水军虽战力弱,也几乎派不上用场,但步兵登船,与水军的实力无关。就像是他们的步兵乘车上战场一样,只是借用移动工具而已。顺流而下,不损耗步兵的战力,水军船只上一切水上作战的玩意儿都可以拆掉,甚至可以像济水附近的民户征收渔船,要的不过是能运人即可。
由于行军的路线短,贺拔庆元到郓州的时间,误差最多不会超过两天。
而贺拔庆元与崔季明都不觉得郓州城内有兵,是因为城池内部很难屯兵过多——可若不是“屯”兵呢。这些骑兵不需要设立营帐,只需要一个能坐着吃干粮的地方,只待一两日,相信郓州城还是能藏下不少。
他们提前收粮,根本不是为了紧闭城门后用粮草负隅抵抗,而是给这些只在郓州城内藏一两天的骑兵准备!
不过一瞬间,崔季明几乎已经想明白了对方的打法,骑在马上夜风拂面,她却几乎浑身发抖。
叛军的步兵可早一步顺水漂流下来,就藏于济水对岸,贺拔庆元的耳目再怎么也不会想到河对岸藏步兵。当贺拔庆元前来突袭,位于城墙上警惕的侦察兵必然会先发现他们的行踪,而后在郓州靠近河岸的那一侧城墙上,以火把或联排的灯笼,向对岸步兵发出指令。
对岸的步兵立即乘船,渡过水势平稳的济水下游,朝他们而来。他们为了隐匿行踪不点火把,崔季明看到的灯火,应该是各个船只为了登滩而临时点起的船头灯笼。
如此一来,若崔季明他们不能发现步兵,可步兵先围,骑兵出城击溃他们。
若崔季明他们发现了步兵,准备回撤,那么对方会先在城墙上观察他们的阵型,再决定骑兵出城的时机和队形。
这几乎是个完美且呕心沥血的圈套。
天时地利人和哪一个都少不了!
到郓州与兖州几乎距离相等且能组织船只来往的大野泽;郓州城外打弯且水汽湿重能遮挡对岸的济水。
外头几千当作诱饵抛出的郓州叛军;行归于周可颇为得意的刺探军情能力;弃主城兵马以三倍以上的人数只为围杀贺拔庆元的魄力。
时间是这场战争更重要的原因。因为贺拔庆元突袭的行动,如果晚几天,拖几日,蹲在对岸的步兵,城内估计马挤着马的骑兵,都会在这几天内先崩溃。
这是一场几乎无法再复制的战役。
崔季明也很能确定这是应该是出自掌叛军在手,且相当老谋深算的李治平之手。
李治平显然知道贺拔庆元的谨慎,只要漏出一点端倪,贺拔庆元便可能随时改变战略,攻他镇或直接撤退,他藏得太好了。
崔季明只感觉头皮发麻。
李治平用了多少的精力心思,只为了贺拔庆元的性命,这值得么?
崔季明心里知道,这绝对值得。
兖州发现是空城后怕是会立刻来郓州,那时候怕是李治平早就带兵遁入山东内境。贺拔庆元突袭郓州一事的具体时间被透露,显然是联军中哪位主将有意泄密。贺拔庆元一死,以李治平的手段再去鼓动群龙无首的朝廷联军,或者是以割据封地为诱惑,怕是以那位泄密的主将在内,不少人选择叛变。
就算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朝廷联军中没有内奸,贺拔庆元突袭的消息是行归于周的游士刺探而来,无人带兵背叛——叛军本来就该亡的,李治平也没有损失什么。
而且少了贺拔庆元,可能幽州的胡族、南方的势力,都可以松一口气罢。
他这当真是豁出命的绝地反击,崔季明甚至觉得,李治平本人,或许根本就在郓州城内。如果不是他,叛军的实力不该有这样高水准的配合!
崔季明知道此时她不该想这些,但她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一样在想!
骑兵来袭,速度远在他们步骑混合的撤退部队之上,再数十几个数,对方便能冲上来打散他们的阵型。若按照人字阵法的惯常撤退模式,骑兵应该后撤,将人字翻过来,步兵先走,骑兵扛上对方并断后。但如果这样,怕是连带崔季明、周宇在内,以凉州兵为主的这些骑兵,是没太可能有活路了。
而如果现在号令,甩下步兵,所有的骑兵合纵队以最快速度向南逃走,又该如何?步兵是必死无疑了,如果背后骑兵在马背上放箭,他们急于奔逃,也会有近半伤亡吧。
崔季明这时候才猛然明白,检验一个将领水准的并不是如何能打胜仗,而是如何面对根本不可能赢的局面!该怎么抉择,该舍弃什么?
她忍不住想苦笑,但这种局面……怕是如今还活着的将领里,也没有几个人遇到过吧。
崔季明眼见着侧面步兵已经围了上来,她心下决意,下令击鼓兵击鼓单声,所有的骑兵后撤调转马头,对冲向从郓州城内赶来的骑兵!
她在右翼,朝侧面望去,一千多骑兵,只有少量犹疑片刻,回撤晚了,绝大多数的将士是明明知道或许回头是死路,却仍然听从指令,调转马头!
她一瞬间只感觉脸上发麻,崔季明喝令一声,击鼓兵连续击鼓,全部进入备战状态,抓紧手中长戟,朝对方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