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陆行帮收容的流民并不多。没有流民不是因为不打仗,而是没有几个能活的。颉利可汗出征时,实行的是高压的屠城政策,扒光汉□□女的衣裳逼迫他们爬在队伍前做推进的肉盾,将坚持到最后一把刀也折断的守城士兵倒挂在旗杆上凌迟,这些事情,靠躲在旁人尸体下活命的他们,一定见过不少。
见过了这些,有些仇恨已经不是种子,它成了胸腔中仅能跳动的事物。
在战争中,连头顶万丈金光的大和尚也说不出放下仇恨这种话。
几年、十几年过去,他们已经老了,不能弱冠系虏请长缨,他们一身伤病,不能绝域轻骑催战云。没有钢刀铁马、旌旗鸣鼓,一身布衣,仍能做到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们已经不再多说,俯身匍匐在草丛中,朝贺逻鹘的方向而去了。
俱泰突然拽住那刀疤男子的衣角:“你叫什么?”
那刀疤男子将兜帽往下套了套,笑道:“老赖。他们叫我老赖。”
俱泰想笑,他本就丑陋的脸上却挤不出来,他转头不再去看老赖一行,转头对阿继道:“待他们出手,我们全员上马,从缺口奔出,然后立刻往南侧走,南侧有一处无草的山坡,火烧不过去,我们在那里稍作停留,观望火势然后再从南坡的下侧离开。叫人准备草纸,当即传信回去。“
阿继点头:“是!”
一行人骑上马,顺着阴影往那缺口疾奔而去,贺逻鹘也发现了这一队人马的身影,他皱了皱眉头,正想让手下卫兵去拦截,可夏季齐腰的草丛中,忽然冒出十几道身影,他们踏开草浪朝贺逻鹘冲去。
黑色的身影被身后滚滚火浪扭曲了边缘,手中拿着只能看清轮廓的窄刀,化作掠过草尖的鹰隼。
待贺逻鹘抓住马缰后腿几步,开口发出呼哨时,最前头的男人已经掠到了马前。贺逻鹘身边几十卫兵,当即策马朝他们围来。
老赖猛地抬刀,贺逻鹘也不是个能轻易对付的角色,他从小长在马背上,此刻猛然一拎马缰,那通灵的骏马抬起前蹄就要朝老赖踢去。
老赖后退半步,但来不及收刀,狠厉的刀光被粗壮的马颈挡住,骏马哀鸣一声,脖颈喷涌出一大团鲜血。老赖一把抓住了马鬃,借力往前一蹬,就要刺向贺逻鹘。
然而贺逻鹘已经给自己争取到了拔刀的时间,他年岁虽轻,面容也看起来相当可欺,抬刀的姿势却绝对算得上一名战士,他手腕抖也未抖的挡住了这一击。
而与此同时,他膝下那匹骏马支撑不住朝前轰然倒下,老赖也被带倒,贺逻鹘更是跌下了马。老赖在草地上一滚,正要迈上一步趁这机会杀死贺逻鹘,可斜侧面却又一匹疯马朝他的方向直冲过来!
他脚下还未来得及转弯,便被冲撞的飞了出去。
他整个人滚落在草地中。
老赖感觉肋骨不知道碎了多少截,他后脑仿佛坠了千斤重的铁块,待到他费力站起身时,只看着那几十卫兵虽然死了大半,但他们的人也没能再接近站在地面的贺逻鹘。若是再拼一次,或许有可能——
老赖这样想着,却忽然听到而后传来马蹄声,被零散几个卫兵围在中间的贺逻鹘似乎远远的笑了。老赖猛地回过头去,他只来看得到几百骑兵冲来踏起的泥花与草屑。
他也不是绝望,只是心中有些无奈的感慨,果然是失败。
老赖双手紧握着着刀,压下步子,不再看仍然冲向贺逻鹘的众人。马蹄极快的就冲到了他面前,对着他兜头蹬下,老赖抬起了刀,心中默念起了身后仍挥刀的众人的名字。
铁匠曹头、刘忠、老喜子、牛姑……
他劈出刀,最后一眼见到的只是被踩烂的泥地。
阿继最后一次回头,只见到贺逻鹘的兵马回首,吞没草地上十几个黑点,火光之中,整片的突厥大营燃烧的无边无野,浓烈的黑烟形成这清朗夜空唯一一块乌云,低低的压在这片红光之上。
俱泰带着一队人马,朝蓝色熹微天光中隐隐露出轮廓的南坡而去。
几天后,千里外,夜晚扎营,两万士兵的落脚可不是容易的事情,一片简易的营帐在沙坡上铺开。
殷胥两手拿着一本地理志,却失神的盯着燃烧的营火,忽然一只手从侧面伸过来,将纸条抛在打开的书册间,阿穿的背影无所事事般走过。
殷胥伸手,营火下白皙的手指展开了纸条,不远处响起了崔季明与旁人的说笑声。
他定睛在纸条的最前头两个字上。
“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