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尽管都顶着奸臣的名号,可他们却是实实在在的读书人出身,都是经过寒窗苦读,考过科举,正经的科班之士,不论忠臣还是奸臣,他们读的书都是圣贤书,崇文鄙武的思想是所有读书人的共识,奸臣也不例外。
今日奸党的首领萧凡一语惊四座,无端端的竟然要大兴武事,若朝廷的政局走向因萧凡的一句话而渐渐变成了重武而轻文,那个时候他们这些文臣的地位岂不是连粗鄙武夫都不如?这怎么可以?
换了旁人说完这番话,众人必然恨然拂袖,扭头便走。
然而今日这番话是位高权重的萧凡说出来的,便不得不慎重思考和揣测了,哪怕是不太乐意,也要尽量表达得含蓄,委婉。
堂内沉默半晌,茹瑺看着神色各异的众人,又看了看萧凡平静无波的脸色,终于小心翼翼开口道:“呃……萧大人年轻有为,志向高远,我等万分钦佩……”
众人口不对心的附和:“是是是,萧大人少年臣子,心系社稷,实为我等楷模,朝廷典范……”
萧凡笑道:“你们既然这么钦佩,我就不客气的收下你们的钦佩了,刚才我说的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吧!”
“啊?”茹瑺等人尽皆大惊,急忙道:“大人请三思!”
萧凡蹙眉道:“嗯,三思,我已经三思过了,我提的这条谏言,是三思之后的结果,你们有不同的意见吗?”
“呃……”茹瑺转了转小眼珠,然后胖乎乎的老脸堆起小心翼翼的笑容,试探道:“……大人年纪尚轻,已然官至锦衣卫指挥使,爵封诚毅伯,天子宠信,大权在握,如此际遇,古往今来已是非常罕见了,先秦甘罗十二岁拜相……”
萧凡原本听得笑眯眯的,闻言却眉头轻蹙道:“茹大人,你说的甘罗虽然十二岁拜相,可是……此人死得也很早啊,你这个比喻是不是……”
茹瑺一惊,急忙连连致歉道:“该死该死!下官失言了,萧大人少年英雄,能文能武,自然是长命百岁之相……”
顿了顿,茹瑺道:“下官的意思是,萧大人年轻而登高位,正是春风得意,意气风发之时,急待做出一番政绩给天子和满朝文武看看,为下一步升迁打下基础,这个……我们都是很理解的,不过,萧大人的施政方向可以有很多,比如农桑,税赋,水利,商贩,工坊等等,这些方面多有弊端,大人完全可以一展手脚,既不得罪人,又可以白捞许多政绩,何苦一定要触碰棘手麻烦的兵家之事?”
萧凡环视众人,却见他们皆是一副认同的神色,顿时有些愕然,原本以为自己只要虎躯一震,一声令下,众人无不那啥,却没想到他们的样子竟然颇不赞同自己改革军制的想法,萧凡心头微微一沉,连同党都不赞同自己,这个想法若提到朝堂金殿之上,将会受到多大的阻力?
“你们……都不同意?”萧凡有些傻眼道。
茹瑺陪笑道:“大人,历朝历代的军制都有许多弊端诟病,自古以来颇多名臣跟大人一样,以强军兴国为己任,欲行改革之事,却皆以惨淡失败为结局,这个……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兵法云:‘兵者,危也。’孙子说这句话,其意思不仅仅是说兴兵布武是件很凶险的事,也说明军队是个很复杂很棘手的群体,一支军纪严明,战力剽悍的军队当可无敌于世,睥睨天下,但这需要平日里的严酷***练和森严无情的军法督促,才能练成这样的军队,也就是说,治军犹难于交战,而‘治军’二字,最难者莫过于一个‘治’字,大人欲改革军制,便不得不触碰这个‘治’字,在我大明各地千户所驻军而言,治军却较历朝历代难上许多……”
事关重大,萧凡打起精神,虚心请教道:“不知改革军制到底有何难处?”
茹瑺眯起眼,笑道:“我朝大军组成,是采用军户制,军户代代相传,父传子,子传孙,代代皆为军户,平时五日一***,十日一练,出则成军,入则为农,这个军制是先帝沿袭了隋唐时的府兵制,略作改良而成法,这样一来,朝廷有了百万大军可以保疆卫土,同时又有百万农民耕田劳作,一旦有战事,军队完全可以自给自足,粮草方面不会给朝廷增添太多负担,实是一举两得……”
萧凡叹道:“本官所虑者,就是怕军户久不经战事,疏于***练,到了战场上,百万农民,仍旧只是百万农民,术业有专攻,种田就好好种田,当兵就好好当兵,兵不兵,农不农,这样的军队,如何保证他们的战力?”
“可是,大人,若令百万军户放下锄头,拿起刀剑全心当兵***练,谁来种地恳田?土地荒芜,没有收成,朝廷又不得不加拨数以万计的粮草去负担这百万大军的军粮,如此便加重了各地州府的负担,这笔负担便只能以增加税赋的形式平摊到各地农民的头上,那时百姓更加苦不堪言,这一连串的反应,皆因百万人弃农强军而始,长此以往,恐怕会天下大乱呀,大人的一番苦心,终究办了坏事……”
茹瑺顿了顿,又道:“……改革军制的麻烦不仅于此,大人知道,打天下要靠武将,治天下却只能靠文官,先帝鼎定江山,开创大明,如今天下安靖,并无战事,武将的存在便不像战时那般重要,如此一来,文官的作用便突显而出,古来圣贤皆重文礼而轻武功,认为兵戈是制造灾难的祸端,圣贤提倡重礼修德,而杜绝兴兵布武,这些道理千年相传,早已深入人心,如今的朝堂是文官的天下,大人欲大兴武事,这是违背圣人教诲,更且触动了文官的利益,贬低了文官的地位,那些腐朽大臣们怎能不拼死反对?大人若在金殿之上提出这个想法,恐怕连功勋公侯和那些墙头草角色的大臣们都不会站在大人这一边,欲改革军制,难如登天啊!”
茹瑺一番言语说完,堂内死一般的沉寂。
萧凡神色渐渐郁卒冷凝,两道剑眉如山川般深深蹙了起来。
原来他将这个时代想得太简单了,以为穿越便占了见识和知识的优势,可以拿出一些前世行之有效的国策来改变这个世界,可他却没想到,好的国策都是在时势恰当的时机才能推行天下,时也,势也,缺一不可,用诸如今的时代,却是火候未到,不知不觉间,自己竟然也犯了激进贸然的毛病,差点酿成大错。
可是……改革军制是必须要推行的!这一点萧凡非常坚定,军队已然千疮百孔,将来朱棣谋反,靠这样的朝廷大军去对抗久经沙场的幽燕边军,胜算委实不高。
问题又绕回来了,改革难度如此之大,自己该怎么做呢?难不成把那些反对的大臣全杀了?他倒是不介意,朱允炆肯定没这魄力。
沉默了很久,萧凡朝茹瑺拱手道:“多谢茹大人赐教,本官感激不尽。”
茹瑺急忙回礼道:“下官所言或有不中听之处,但全是发自肺腑,大人不见怪就好,不敢当大人的感激……”
“茹大人方才所言,本官总结了一下,改革军制的难度,主要是两点,其一,百万人弃农强军,缺乏军粮是关键,若将军粮摊派给各地州府,势必增加各地州府百姓的负担,届时恐会生起民乱,其二,兴武之说触动了文官的底线,认为会导致朝廷重武轻文的风气,所以他们拼死反对,此事在金殿之上必然掀起悍然***,很难获得大臣们的赞同,这个也是关键,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