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姚见到了从城头返回的陈平安,没多说什么,老妪又给伤着了心,逮着纳兰夜行就是一阵老狗老狗大骂。
纳兰夜行也不顶嘴,做人得认命。
堂堂剑仙,委屈至此,也不多见。
老人独自喝闷酒去。
陈平安熟稔擦药养伤一事,宁府丹房宝库重地的钥匙,白嬷嬷早就给了。
去的路上,陈平安与宁姚和白嬷嬷说了郭竹酒被刺杀一事,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
老妪念叨了一句,这帮阴损玩意,就喜欢欺负孩子,真是不得好死。
宁姚不太上心,小姑娘人没事,其余的,宁姚不愿多想,反正陈平安喜欢想事情,能者多劳。
有宁姚跟着未来姑爷,白炼霜也就不掺合,找个机会再去骂一骂纳兰老狗,先前小姐姑爷在场,她没骂尽兴。
陈平安熟门熟路,双臂血肉模糊,双手白骨裸露大半,依旧浑然不觉,拣选了三只瓷瓶,还要为自己涂抹各色膏药,三种色泽,有先后之别,包扎伤口的时候,还有心情打趣自己,“按照我们龙窑烧造瓷器的说法,这叫釉上三彩,不算什么金贵的釉色,历代大骊皇帝少有真正御用的,多是拿来封赏功臣,大骊先帝之前,老皇帝钟情于一种釉下青花加小斗彩,再加描金,那才叫一个漂亮,工序复杂,极难成器,就是艳俗了点,完整器物,我们都没机会见到了,我只在老瓷山见过次品碎片,确实很花俏,工艺复杂到几十座龙窑窑口,只有年轻时候的姚老头做得出来。”
陈平安一开始还怕宁姚会嫌烦这些鸡毛蒜皮,不曾想宁姚听得很专注,陈平安便多说了些龙窑生涯的趣事。
“当学徒那会儿,刘羡阳经常拉着我去老瓷山,到了那边,他就跟到了自家一样,拣拣选选,如数家珍,历朝历代的新老瓷器,前身是何种器物,该有什么款识,都跟他亲手烧造差不多,在大家都不是练气士的前提下,烧瓷这种事情,的确需要天赋。成了修道之人,再看人间琴棋书画,自然就变味了,一眼望去,瑕疵太多,纰漏无数,经不起细细推敲。好一个‘成为山上客,大梦我先觉,只道寻常’。”
“宋集薪他爹,就要清淡素雅许多,我们窑口那边专门为朝廷烧造大器,私底下我们这些学徒,将那些御用重器的很多特征,私底下取了泥鳅背、灯草根、猫儿须的说法,当时还猜天底下那个最有钱的皇帝老儿,晓不晓得这些说头。听说当今年轻天子,偏好又转入浓艳,不过比起他爷爷,还是很收敛了。”
宁姚笑道:“你怎么可以记住那么多事情,我就记不住。”
陈平安说道:“你怎么拐弯骂人呢?”
宁姚一头雾水,“我骂你什么了?”
陈平安说道:“难道你不是在埋怨我修行不专,破境太慢?”
宁姚弯曲手指,朝陈平安一条胳膊轻轻弹去,“自找的打。”
陈平安双手笼袖,赶紧转身躲开,“寻常女子,见着了这般惨状,早就哭得梨花带雨了,你倒好,还要雪上加霜。”
宁姚停下脚步,“哦?我害你受委屈了?”
陈平安神色自若,双脚并拢,蹦跳前行,摇头晃脑,自顾自说道:“我喜欢的宁姚,怎么可能是寻常女子。”
宁姚朝着前边陈平安就是一脚踹。
陈平安被一脚踹在屁股上,向前飘然倒去,以头点地,颠倒身形,潇洒站定,笑着转头,“我这天地桩,要不要学?”
宁姚缓缓前行,懒得搭理他。
陈平安站在原地,等待宁姚与自己并肩,才继续散步,轻声问道:“在你们之前的那拨天才,大致在五十在与百岁之间的那一小撮先天剑胚,很强?我只在叠嶂酒铺那边,见过其中一人,王宗屏,元婴瓶颈剑修,其余几个,都还不曾见过。”
宁姚没有着急回答问题,反而问道:“我们这一代剑修,天才辈出,是千年未有的大年份,这个你早就听说过了,约莫三十余人,两场大战之后,你知道还剩下几个吗?”
陈平安说道:“加上郭竹酒这些上过城头却未曾下城去南边的六人,三十二人,如今总计活下二十四人,战死八人,半数死于乱战,其中资质极好的章戎,更是被一位玉璞境大妖偷袭刺杀,章戎身边的护阵剑师救之不成,一同战死。”
宁姚看着陈平安,她似乎不太想说话了。反正你什么都知道,还问什么。好些事情,她都记不住,还没他清楚。
只是看着可怜兮兮的陈平安,宁姚这才继续说道:“我得修行,晚些再说。”
陈平安说道:“那我找纳兰爷爷喝酒去。”
宁姚加快步伐,“随你。”
原本不太想喝酒的陈平安,这会儿是真想喝酒了。
宁姚没有转身,说道:“少喝点。”
陈平安嘴上答应下来,其实方才没那么想喝酒的,突然又很想多喝点了。
到了纳兰夜行的宅院那边,老人唉声叹气,不是喝酒不解愁,而是那个老婆姨前脚刚走,骂了个狗血淋头。
纳兰夜行笑问道:“喝点?”
陈平安笑着点头,老人便倒了一碗酒,没敢倒满,毕竟未来姑爷还带着伤,怕那老婆姨又有骂人的由头。
陈平安双臂包扎如粽子,其实行动不便,只不过堂堂下五境修士,好歹还是学了术法的,心念微动,驾驭碗中酒水,扯动白碗到身前,学那陈三秋,低头咬住白碗,轻轻一提,稍稍歪斜酒碗,就是一口酒水下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