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这红墙向南,不一会儿便路过皇城西面的西安门。如今天阙虽在,宫禁已无,西安门两旁的城墙被拆开了缺口,一条窄路由此接着向东转去。
这条路并非笔直,稍稍向南,又见一片高墙。再往前却是一道石桥,看上去总有几百尺长。桥的两端各是一座牌坊,近处的匾额上是金鳌两字,远处则是写玉蝀。石板铺就桥面,两旁有石雕的栏柱,再远处,左右则是水面广袤的两片大湖。此时正值冬春交季,靠岸近处已然是一片碧波,可湖中央冰面却还未化冻。
培真指着右手边的湖水给我看,若有所思地说道:“友然哥,你看那边,便是西苑了。当初戊戌以后,西太后便把光绪,哦,就是德宗皇上关在了西苑的瀛台。后来入了民国,这就是大总统府,前两年袁贼也是死在那儿的。”
说话间,人力车已行过东面的牌楼。右手前方看去,便又是巍峨的城墙,外有宽阔的沟壕,垂柳枝头已见些许嫩绿。路正对着这城墙的拐角之处,临着护城河的岸边是红柱灰瓦的几间房子,墙上则是三重檐的一座高楼。
“友然哥,这可得好好看看,到紫禁城了。”
“这便是到了皇宫?”我惊异地问道。虽然已是民国八年,我们这些经历过前清的人,谈起皇宫禁地,心里总还是有着几分敬畏和神往。
培真伸过手来,拍了拍我这边的座椅扶手,笑道:“友然哥,你可别也是个遗少吧?要说,虽是民国了,可这里还真有皇上。”他伸直右手的食指,在空中画出一根弧形的抛物线,“就在那墙后面,这不前两年还闹着要复辟呢。”
想着培真刚才玩笑中提及的遗老遗少,望过去,宫墙正中,幽深的门洞两旁果真停着硕大的官轿,说话间竟见着身着前清补服和顶戴的三两人结伴出入。
“我说得不错吧,”培真抬高声音,指点着远处,鄙夷地说道,“你看看,民国都八年了,可还有人愿意做遗老遗少。也难怪连那袁贼都想着要做皇上。做了皇上不光是自己生前风光,死后千秋万代还能有这么一大帮子人跟前跟后的。”
培真指挥着人力车继续前行。“前面就快到了,”培真转过脸,似乎既有兴奋又还含着几分顾忌。他沉吟了片刻,在人力车顺着路左转的当口,轻声对我嘱咐道:“友然哥,待会见的朋友都是很新派的,要是有什么言语不周,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我自然感激培真挂念我的想法,虽然心里也担心自己这来自乡下,打扮落伍的样子被人笑话,但当着培真也只能故作坦然。
“我总在乡下住着,太闭塞了,也想多见见人。被人笑话两句也没什么,说不准到了美国,被笑话的还要多咧。”
“你这么想,我就放心多了。其实我也常被骂的,可是真的觉着和这班朋友在一起,心气儿和见识都不一样了。父亲也很喜欢这里的几位学长,特别是傅孟真
和罗志希
两位,说他们可是真正的国士成双。孟真兄人家都说是黄河上下第一才子呢。”
“我平常在清华待着也是憋屈,这几位学长办了份《新潮》杂志,本来也是没我的份儿的。亏得罗志希也算是我本家远房的堂兄,我就央告着父亲帮我出面,才得着能每个礼拜来帮帮忙。”
说话间,左手边一栋四层的西式红砖楼映入眼帘。培真催着人力车夫靠向路边,这里想来便是那北京大学了。
进了楼,我自然是好奇地四处张望,说成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也不足为过。培真看出我对各处都是感兴趣,脸上挂着抱歉的神情说道:“友然哥,待会儿再带你四处看看行吗?我约了傅孟真十一点要去交稿子。你看这已经过了几分钟了,要是再晚了,肯定又要挨批了。”
看着他神情,我倒是也好奇这傅孟真是何等人也,能让培真全没了往日意气风发的神采。初次见着傅孟真之时,确是觉着这人身罩着霸气,腾然而来,耀人眼目,灼人皮肉。
他的脸浑圆有力,头发剃得很短,一双眼睛从圆镜片后射出猛烈的光,先上下地打量着我,直把我看得浑身不得自在。放下我,他又侧过脸,盯着培真,过了半晌才开口,声音也如黄钟大吕,猛然间让我和培真都是一震。
他挥着手,指着培真吼道:“培真,你这是怎么搞的?杂志才出了两号,就开始拖时间。我当初和罗志希可是说好了的,我们办这份杂志是要开民智,启国魂,人不在多而是在志同道合。他把你引见来,说老实话我本是不同意的,看着志希的面子我答应了,可是我跟他说,要是你做不了这事,可也不能怪我不客气。”
他如此说着,仍是意犹未尽,手里抄起放在桌上的几张纸,拍打出声,接着发作道:“你看看,这上次写的东西,成什么样子。说好了今天十一点来交稿,结果又晚了。要是这样,你也不用再来了。我去跟志希说,这个帮手我不要了。”
他发泄了这两通,虽是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可仍是气鼓鼓的,厚实的胸膛一起一伏,似是在蓄积着力量,刮起更大的风暴。培真连声道歉,说是前几天因为准备考试耽搁了,昨天一夜没有睡,把稿子又改了一遍。他从怀里抽出了仔细折叠的文稿,毕恭毕敬地将这几张还带着温热的稿纸放在傅孟真的面前。
傅孟真眼中仍满是不屑,不耐烦地捏起第一张纸。
“《理想国刍议》?”他声音仍如铜钟敲起,在屋里嗡嗡地回荡,“这是你重写的?”
培真点点头,脸上仍是羞怯的红晕。
“名字倒还有点意思。”傅孟真不再看培真和我,两眼专注地读着文字。他嘴里喃喃地重复文章中的字句,声音变得柔和了许多。
文章读完,沉吟几刻后,他猛地在桌上一拍,直震得笔洗中的清水都出了波纹。
“好文章,培真啊,这真是好文章。文字还得再打磨打磨。嗯,得狠狠打磨打磨。这不要紧,难得的是真情实感。”说话间,他猛地起身,大步地跑到门前,又是一声,如狮子吼般:“志希,志希,赶快过来。你家小弟有好文章了。”
叫了几声,楼道里传来了一阵舒缓的脚步声。应声进来的年轻人也穿着洋装,两道眉毛斜插向上,头发留得不短,侧分在一边。脸中央,鼻梁挺直,鼻翼宽阔,让人不得不注目。圆圆的镜片后面,眸子里的光比傅孟真的柔和些,却不失智者的深邃和悠远。
他眼光扫过我和培真,只微微一笑却没有打招呼,直接地走到桌边,拿起了那几张纸,读了起来。
傅孟真仍是满脸的兴奋,快语说道:“志希啊,你这小弟还真是个藏而不露的才子。”转而冲着培真,他做了个作揖的动作,笑着致歉道:“培真,你别在意。你是志希的小弟,我也把你当弟弟看,刚才言语要是冲撞了,你也别在意,我就是希望你能上进。国家到了这一步,都是因为教育。旧学虽然也说以天地立心、以生民立命,可是十年寒窗,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功名,就算是中了,再一品一品地做上去,熬个二三十年,任凭你有什么棱角也都磨平了,缺的就是你说的这理想者和理想国。”
他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还不时地挥手顿足。他身边的罗志希,相比下却是安静平和许多,不露声色地读着文章。待得读完了,他微微一笑,对着培真说道:“能让孟真兄夸奖那确是有真功夫,这我就放心了。”他转而面向我,又是上下打量一番我那遗少的打扮,疑惑地问道:“这位是谁啊?”
培真看了看我,像是在斟酌词句,脸上的神情也有几分让人捉摸不透的异样:“大哥,这位是友然,李友然。我的四川同乡,也算是朋友和亲戚吧。他也准备着去美国留学,刚来清华一起考过试的。”
“啊,就是……”罗志希似是明白了什么,只是话没有说完就止住了。他侧过身,对着傅孟真道:“孟真兄,可否借你这里用一会儿?我们有些家事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