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乌篷小船又飘然飞了回来,船头却赫然站着一个裙裾飘飘的少女。大船甲士们惊愕之际,少女一声长长的呼哨,载满甲士的大船骤然倾斜,樯桅哗啦折断,硬生生地翻了过去。甲士们惊慌呼喊间已经全部落水,虽则说楚人善水,怎奈被大船扣在上面,又是铁甲在身,绝大部分在顷刻之间一命呜呼。两名护卫与几个本领高强的甲士头目勉强逃脱,刚刚浮出水面便被大铁桨迎头拍去,鲜血立刻渗出了一团红云。不消片刻,全部甲士死了个一干二净。
小船少女又是一声呼哨。十多个桨手飞扑水中。将十几具尸体举到了船上。也是片刻之间,又有十几个甲士站在了最前边的大船上。少女一挥手,乌篷小船飞了出去,几艘大船悠悠地跟在了后边。
船队沿着云梦北岸行得小半个时辰,北面山腰一座小小城堡遥遥在望。渐渐靠近,山坳里弯出了一个小港湾,一片青石码头横在了眼前。乌篷小船一靠岸,船头少女倏忽不见,丝衣华贵的靳尚却赫然登岸。只见靳尚矜持地一挥手,接连靠岸的大船上十几个甲士押下一队挑夫,挑着各色货物上了山。
靳尚大摇大摆地走在前边,看看将近城堡,城门外的守护甲士肃然躬身。靳尚也不理睬,只对后面呼喝道:“一帮贱民,都给我小心了。这都是王后的心爱之物,但有差错,拿他喂狗!”押货的甲士也是气势汹汹,不断地用长矛敲打着挑夫,跟着靳尚长驱直入进了城堡。又是小半个时辰,靳尚带着甲士押着挑夫们又出了城堡。
片刻之间,船队飞云般漂走了,城堡依旧静悄悄地矗立着。
次日清晨,郢都爆出了惊天奇闻:炙手可热的上大夫靳尚被秦国暗杀,头颅被挂在了王宫车马场的旗杆上!郢都街市立即大哗,人们弹冠相庆,酒肆大跌到一成价供国人聚酒庆贺。谁知偏偏就在国人欢腾的时刻,又有更加惊人的消息传来——王后郑袖被药杀在别宫密室,两日之后才被侍女发现!及至这则消息传开,郢都骤然沉默了。王后郑袖虽然也是与靳尚昭雎沆瀣一气,被楚人气狠狠地呼为“吴女”,然则毕竟是王后,国人若再欢呼庆贺,岂非连楚王也卷了进来?若楚王都是脏污不堪,那楚国还有指望么?自古以来,市井山野之庶民虽远离庙堂,但对朝局国事却最是明白,谁个是蛀虫奸佞,谁个是谋国栋梁,远远看去,分毫无差。楚国历经劫难,国人更是心明如镜,竟在死一般的沉默中酿出了一场令天下瞠目结舌的壮举。
就在王后郑袖被药杀的消息传出的当夜,一支童谣在郢都巷闾传唱开来:
皮已不存袖也不正
三闾不出日口见刀
天心无语三楚大劫
于是,郢都国人聚相议论,纷纷拆解这支童谣隐寓的天机。不说则已,一说之下,才发现这支童谣直白如画——“皮”为革,“革”为靳尚;“袖”,不说也是王后了;“三闾”是屈原,屈原正是在三闾大夫爵位上被放逐的;“日口刀”是昭,在楚国,“昭”没有别人,定是昭雎。如此一来,这支童谣便是在明告楚人:奸佞靳尚死了,行迹不正的王后也死了,若是三闾大夫还不出山,昭雎还要“见刀”!但是,中间两句连起来,却令人匪夷所思。屈原不出山,为何昭雎就要见刀?莫非上天在冥冥之中已经断定昭雎是阻挠屈原的死敌么?后两句更是蹊跷,天心本就无语,为何“三楚”就要遭逢大劫?“三楚”说的是大楚国,楚国本土连同吞并进来的吴越两国,自是三楚了。那么,“天心”究是何指?
“噢呀!民心即天心!孟子说的了。”一个儒生突然大喊起来。
“侬个透亮,天心便是民心!”一个吴地士子立即呼应。
“彩——”众人大悟,轰然喝彩。
“这便是说,”儒生压低了声音,“民心若是不动,楚国便是大难临头。”
“心在肚子里,动又能如何了?”一个商人大皱眉头。
众人一片大笑,吴地士子矜持地笑了:“侬毋晓得?民心动,是动于外。动于外,便是要教国君知道民心了。”
“晓得晓得!”商人连连点头,“就是上万民书了。”
“彩——”众人一声呼喝,“上万民书——”
次日清晨,王宫车马场前所未有地变成了人山人海。
商人停市,百工停业,船工停运,庶民百姓从四面八方拥向了王宫,挤满了一切可以插足的方寸之地,连车马场周边的大树上也挂满了各色人等。高大的王宫廊柱下,一片白发头颅打着一幅宽大的麻布,赫然八个血淋淋的大字——天心补楚,三闾秉政!守护王宫的军兵甲士不敢妄动,一员领班大将飞也似的跑进宫中禀报去了。
楚怀王正在昏昏大睡。郑袖靳尚骤然死去,对这个年近花甲却依然精力旺盛的老国王不啻当头霹雳。多少年来,这个老国王已经完全习惯了昭雎、靳尚、郑袖给他支撑的全部日月。比他更老却更健旺的昭雎打理着朝局国事,他只点头摇头便了。正在盛年的靳尚沟通着他与外臣的诸般事务,间或还给他一些甜蜜的玩味。娇媚丰腴的郑袖仿佛永远都那么年轻诱人,每次都教他雄风大振。但凡郑袖带着王子去别宫小住,他便惶惶不可终日,纵是将几个绝色侍女百般蹂躏,也是索然无味,非郑袖回来与他反复折腾才能一泄如注,轻松地睡到日上中天。久而久之,他颓然靠在了这个三角人架上,万事都只在这三个人身上解决。楚怀王由衷地感念上天所赐,不能想象,假如有朝一日没了这个三人架,他将如何度日?
便在他尽情咀嚼着一个国王的美味时,三人架的两个致命支撑突然摧折了。楚怀王听到这个消息时,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骤然昏了过去。及至醒来,他浮上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上天纵要惩罚他,如何不教昭雎去死?却让两个最心爱的人死了?他不吃不喝不睡,只在园林中焦躁地转悠,完全想不起自己该做什么。一个侍女领班甚是精明,派来了四个平日做郑袖替身的柔媚侍女,操着与郑袖全无二致的吴侬软语,莺莺燕燕地拥着他漫游。一夜漫游将尽,他终于颓然软倒在四具柔软劲韧的肉体上昏昏睡去……
“禀报我王,出大事了……”宫门将领匆匆进来,却钉子一般愣怔了。
晨雾之中,绿草地上一顶白纱帐篷,四个侍女与须发灰白的老国王重叠纠缠在一起,粗细鼾声也混杂在一起,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寂静得一片森然。
“内侍何在?郎中何在!”宫门将军大喊起来。
“侬毋聒噪了!”一个裙裾飘飘的侍女头目不知从何等地方飞了出来,圆睁杏眼压低声音嚷嚷着,“侬毋晓得大王两日两夜没困觉?侬毋长眼,嚷嚷大王醒来谁个消受了?侬要有事,找令尹去了。现时大王醒来也没个用,晓得无?”
宫门将军哭笑不得,想发作却又不敢。这些吴语侍女都是王后郑袖的从嫁心腹,更是楚王的寝室尤物,寻常时日等闲大臣也得看她们脸色,此时楚王没睡过劲儿,没准儿被吵醒了还真将他一刀问斩,何苦来哉。想到这里,将军诺诺连声地走了,一出宫门立马派出飞骑向令尹昭雎告急。
昭雎这几日正在心惊肉跳。
靳尚死讯传出时,他很是高兴了一阵子——这个弄臣近年来气焰日盛,借着男风女风一齐得宠,时不时对他这个令尹还带点儿颜色,指斥他这事没办好那事没办好,大有取而代之的势头。此子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死得正在其时。谁知还没回过味来,郑袖就被药杀了。这一下,昭雎可是冷汗直流。说到底,郑袖是他的人,是他对楚王设下的绞龙索。二十多年来,要是没有郑袖在王宫撑持,昭雎当真不知死了几回。如今有人一举杀了靳尚郑袖,可见这股势力决然是来头不小。他们能杀这两个精明得每个毛孔都在算计人的人精,可见谋划之周到细致。令昭雎更为不安的是,这股神秘势力为何要杀靳尚郑袖?反复思忖,昭雎认准了只有一个答案:是楚国的新派势力要改变朝局,挟制楚王变法。果真如此,这股势力岂能放过他这个新派死敌?可是,他们为何要放过他呢?没有机会得手?决然不是。只有一个可能:要选另一个时机杀他,以期造成更大的震撼。这个时机,很可能就是他们的变法人物将要出山之前,杀他这个世族魁首为变法祭旗。除此而外,还能做何解释?
昭雎是只千年老狐,既有冷静的评判,又有狡诈的对策。反复思虑,他选定了以静制动这个应对晦明乱局的古老准则,抱定了在这个强劲的风头上蛰伏隐匿的主意,将府中护卫部署得铁桶也似,却绝不踏出府门一步。只要躲过这险境,新派又能奈我何?谁能保定那个朝三暮四的楚王一定会重新起用新派人物?
正在此时,侄子子兰匆匆来到书房,说禁军司马飞马急报:郢都国人宫前血书请愿,强请楚王重新起用屈原变法;楚王昏睡,朝臣不出,紧急请命令尹处置。
“呵呵,棋在这里了。”须发如雪虬结在头顶盘成了一支白冠,老昭雎两眼闪烁着细亮的光芒,“先杀宫中对手,再以民谣煽动国人上书,而后改变朝局。算器倒是不错。子兰,你也做过一回大将了,想想,该如何处置?”
“无论如何,不能教屈原出山!”子兰咬牙切齿,“否则,昭氏举族当灭。”
“我是问,目下之策该当如何?”昭雎对这位曾经做了一回上将军但却总是憨直骄横的侄子,每每总是大皱眉头。
“目下楚王朝臣俱不理事,叔父当做中流砥柱!驱散乱民,稳定郢都,同时也铲除屈原黄歇之根基!”子兰大是慷慨。
“之后如何?”
“挟制楚王,以乱国罪灭了屈黄两族,叔父镇国摄政。”